俄羅斯大地的憂鬱歌手--高爾基

親愛的雪妮：

讓我們想象一個少年，一個在俄羅斯大地漫遊的少年。他走過高山大河，走過平原村落，和農民、進香的信徒、乞丐、流浪漢、打短工的匠人、因家庭變故跌進命運谷底的失意者、小偷在一起。由於生活的漂泊無定，他們萍水相逢，聚而復散；他們身無分文，飽受凌辱，遍嘗困苦艱辛，多次逃脫險境......這個少年，有着高貴的稟賦和敏感的心靈，4t9沒有在生活中沉淪，沒有成爲小偷、酒鬼、流氓和罪犯，沒有成爲渾渾噩噩生存的蛆蟲......他把整個社會作爲大學，把大地母親作爲傾訴的對象；他的性格那樣堅強，目光那樣敏銳，而他的胸懷又是那樣的善良和博大!終於，他在社會底層站起來了，偉岸的身軀挺立在時代的峯巔上。幹百萬人聆聽着他悲憫的傾訴和憂鬱的歌聲，人們仰望着他，心中充滿無限的崇敬；他親切的話語，成爲人類寶貴的精神財富。他籲請人們做"大寫的人"，他自己就是這樣的人!

這個人的名字叫--高爾基。

每個完成初中學業的人都讀過他的《海燕》，每個熱愛讀書的青年都讀過或者瞭解他的《童年》、《我的大學》，每個文學愛好者都知道他的名著《母親》......在我們的心高爾基(1868-1936)

......風從沙漠裏飛來，打擊高加索的山牆。山脊像偉大的帆，土地帶着呼嘯在無邊的蔚藍的深坑中間狂飛，遺留下被風撕破了的雲。

目中，高爾基是"無產階級的偉大作家"，是"革命的海燕"。這或許是對的，但這個定義不能夠完全涵蓋高爾基。高爾基始終是一個用悲憫的目光注視人類命運的人道主義作家，他的旗幟上永遠寫着"愛和正義"這樣永恆的字眼。他是俄羅斯大地的漫遊者，是他的祖國忠誠的兒子。他是洞悉俄羅斯民族苦難的作家，他的大部分歌聲既不高亢也不嘹亮，而是充滿憂鬱和悲傷；他有過歡樂，但從不忘乎所以，他有過希望，但決不相信愚妄的神話；他用自己的眼睛觀察世界，用自己的腦袋思考人生。從俄羅斯民族的深重苦難中跋涉出來的高爾基是一個憂鬱的歌手，他沒有廉價的樂觀和浪漫，沒有假天真，更少媚俗的虛僞的謊言。這，就是真正的高爾基!

現在讓我們開啟他的一本書，書的名字叫《俄羅斯浪遊散記》。

憂鬱的美這是一本美麗的書，但這是憂鬱的美麗，而非明快的美麗。她不是初涉人世天真爛漫的女孩子，而是洞悉人情世故飽經憂患的婦人。請看--

秋天，月桂櫻桃樹的黃澄澄的葉子，像活潑的小鮭魚般，在郭洛爾河的白沫裏旋轉......

我頭上的葉子金光閃爍，我的腳下有許多樹葉，像一個人的刻着紋路的手掌。對岸千金榆的樹枝業已光禿，在空中搖曳，像破碎的漁網。紅中帶黑的啄木鳥在枝上跳躍，像被捉了似的，黑鼻子在樹幹的殼皮上叩擊，逼趕出蛀蟲來。

這裏沒有憂鬱，多麼明快的秋天景色啊，可是且慢--

左面的山巔上沉重地懸掛着煙霧般的雲，透露雨意，黑影從那裏爬到綠油油的斜坡上。坡上長着死氣沉沉的黃楊樹......

帶雨的烏雲不僅懸掛在空中，而且懸掛在人的心裏，再美的秋景也令人憂心忡忡。但高爾基不會讓你就此陰霾滿天的，接着，他用詩意的筆再次描寫"秋天的高加索像富足的教堂"。他彷彿看到一個巨人在裝點羣山和沃野，肥沃的土地"變得令人驚異的美麗"。作者進一步寫道："在靜悄悄地欣賞美景的時候，心靈震盪到痛苦得甜蜜的程度。"注意，甜蜜中的痛苦，這就是俄羅斯憂鬱的風格。於是--是的--有時候也有困難發生，怨恨充滿整個胸膛，煩惱貪婪地吮吸心裏的血，但這不會永久，太陽也時常十分憂愁地看人，它爲人們如此勞苦--而那些小人兒還是不能成功......

憂鬱發展到怨恨和煩惱，並且鑽進了太陽的心裏，這是何等深廣的憂鬱呀!好了，我們不更多地摘引了，在這樣既甜蜜而又痛苦的背景上，到底發生了什麼故事呢?一個隨着家鄉人到處打工的流浪的女人在山林裏分娩了，沒有人幫助她。"我"--一個流浪的少年，我們認爲他就是高爾基，幫助這個女人產下了嬰兒。(《人的誕生》)生活儘管艱難痛苦，生生不息的人類還是充滿希望--

這一年春來太晚......在烏雲交織的天上，白白的，冬天樣子的太陽，在烏雲中間蔚藍的隙縫裏鑽了出來，怏快不樂地斜視着大地。

已經是耶穌受難周的禮拜五，融冰的地方到了夜裏還會凍成半俄尺長的藍色冰柱，雪裏裸露出來的河上的冰也是藍色的，像冬天的雲。

木匠們在幹着活，城裏面銅鐘淒涼而警示似的響着。工人們頭向上擡起，眼睛凝視着籠罩全城的灰色煙霧。舉在空中的斧子時常遲疑地停留一秒鐘，似乎怕砍斷和藹的鐘聲。

在寬闊的綬帶似的河上到處斜斜地凸出一些松枝，標示出道路、融冰的地方和冰上的裂縫；那些樹枝向上伸着，好像溺水人抽筋的手。

河上發出累人的沉悶氣息。空曠的掩上一層多孔的疥癬的河不愉快地躺着，成爲一條到達佈滿煙霧的城市的直路，潮溼的寒風從那裏憂鬱而懶洋洋地吹來。初春的融冰的河流，佈滿煙霧的城市，怏怏不樂的太陽，潮溼的陰冷的寒風......這一切，多麼令人不快呀。在這個背景上，發生的故事是：修橋的'木匠們被流水阻在河中，在一個工匠的帶領下，"我"和木匠們一起冒着生命危險穿越流冰，抵達岸上。(《流冰》)

我們已經知道了秋天山林裏和春天河流上的故事，現在讓我們來到夏天的輪船上--

河水是平滑的，黯淡的，銀色的。水流幾乎無從捕捉。河好像凝結住了似的，被熱天的霧氣所遮掩。惟有河岸不斷的變動使人明白，河如何輕盈地、安靜地載着一隻老舊的栗色的輪船，它的煙囪上畫着白線，後面拖着一條醜陋的貨船。

戽斗濺潑時懶洋洋地吮響，機器在甲板底下沉重地轉動，透出一陣陣的水蒸氣，小鈴叮叮地響着，舵鏈侷促不安地轉來轉去，但是在河上凝結住的昏沉的靜寂之中，一切聲音顯得無用，似乎聽不見。

夏是乾燥的，水是低的。船頭上立着一個水手像僧士一般骨瘦如柴的身子，一把烏黑的鬍鬚，蠟黃的臉上長着一雙沒有光澤的眼睛。

這是河裏的船，現在讓我們看看岸上的風景--

寬廣的草原無邊無際，有的地方有幾棵樹孤獨地站立着，正在沉睡之中，鄉村鐘樓上的十字架在樹上燃燒，像白日的星；磨房的灰色風車高聳天際，遠離河岸的地方看得見像錦緞似的成熟的麥子，不大看得見人。

周圍的一切有點兒褪色，但是很安靜，而且動人的簡單。一切是那樣的親近，那樣的容易瞭解，使心靈感到那樣的舒暢愉快。嘹望着河岸緩慢的遲疑的變動，草原一成不變的廣闊，蔥綠的樹林的環舞--樹林走進水旁，朝它的鏡裏窺望，重又輕輕地向遠處浮泅而去--一面嘹望，一面想世上不見得有如此美麗得簡單而且和藹的地方，像這清靜的河岸一樣。在岸旁的灌木林中已經看得見黃黃的樹葉，但是周圍的一切在那裏發出雙重的、憂鬱的微笑......無論是船上還是岸上，無論這炎夏的沉悶的景色在作家的筆下多麼美麗，但是，最終沉沉壓在作家心頭的情緒都是憂鬱。在這次航行中，"我"目睹了各色人等，其中最主要的故事是一個絕望的青年，他揮霍錢財的父親死在親人的手裏，他的叔叔和兄弟作爲殺人犯就囚禁在後面被拖着的貨船上拉往流放地，他雖然被無罪釋放，但對生活，對人生已經絕望；他的腦子一片混亂，打人、抱怨、傾訴、詛咒......沒有人能安慰他，沒有人能解救他，他投水自殺，雖然被救上來，我們還是看不到他有任何活下去的可能。(《輪船上》)一個民族深重的苦難使任何美麗的景色都塗上了陰鬱的色彩。我們讀舊俄作家的作品，常常拂不去這憂鬱的調子。俄羅斯大地山河是美麗的，但就是風景畫家，無論是列維坦還是列賓，他們的畫面上都離不開這種情調。在俄羅斯深厚的文化土壤上成長起來的偉大作家高爾基，又怎能例外呢?

憂鬱之美，或許這是開啟俄羅斯偉大精神作品的一把鑰匙。

本真的人在底層流浪的高爾基目睹了無數人的悲劇，感受了那麼多的沉重和絕望，他滿懷悲憫的心情，用憂鬱的目光注視着人間的苦難，他的筆下沒有粉飾，沒有故作的虛假的笑容。他同情它的主人公，和他們共命運，同哀樂；他不掩飾他們的缺點，也不諱言他們的醜陋，他寫下了他們的痛苦呻吟和對美好生活的嚮往，也寫下了他們的懶惰，空想，對改變生活現狀毫無意義的爭論，以至於卑瑣無聊，聽天由命，隨波逐流，無病呻吟等等。他是深諳本民族性格的大家，他的筆無情地廓清籠罩在底層生活上的迷霧，指示給人們，這樣的生活決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他筆下的人物，音容笑貌栩栩如生，宛在眼前，他善於運用奇妙的比喻狀物寫人--

渥西布把半截大氅的邊緣塞到腰帶裏。他穿着灰色軍服呢的褲子，他的兩腿輕鬆而且柔韌地跨着步子，像彈簧一般。他走路的樣子，好像前面永遠有一個人在旋轉着，這個人只有他看得見，旋轉得不能使人家走直路，不能抄近路，而渥西布在那裏和他爭鬥，努力迴避着他，想法子溜走，因此左右亂竄，有時突然轉回來，一直在那裏跳舞，在冰上畫出迴旋和半環形的姿勢。他的聲音不止歇地響着，像唱歌似的，優美地和鐘聲融合在一起，使人愉快......

這是冒着生命危險在流冰上行走的人。這個叫渥西布的人就是修橋木匠的頭領，他對工頭派來監視他們的"我"很反感；"我"是一個十五歲的孩子，他對孩子說，需要狗的性格，才能把主人的財產當做自己的皮肉似的保護起來，而你就是這樣一隻小狗。他慫恿木匠們偷鐵釘、用木板換酒喝；他站在工人們一邊，對他們怠工的行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有豐富的底層生活的經驗，嚴酷的生活使他變得狡猾，在關鍵時刻爲了衆人的利益又能挺身而出。當他冒着生命危險帶領大家走過流冰時，爲了躲開警察的責罰，他裝成腿部受傷的可憐相，裝傻充愣。勝利後，他對"我"這樣總結自己的人生經驗--

無論做什麼事，無論怎樣活動，沒有狡猾，沒有欺騙，是怎麼也不能生活下去的。生命就是如此，它就是這樣的......你要上山，鬼會拉住你的腿......這就是一個在底層掙扎的人的人生哲學，他的狡猾和欺騙不是惡，而是生活的機智。他無力從這灰色的生活裏脫身，但他的心靈卻充滿幻想。他最後說，人的心靈是有翅膀的--會在睡夢中飛翔的。只有在夢中，他的心纔會飛翔，醒來卻生活在無望的泥淖裏，這是多麼矛盾而又痛苦的現實呀!普通人的善良，幻想和生存的狡黠，在這個人身上統一起來了。(《流水》)

下面的故事記述在名爲《女人》的小說裏。

在一個哥薩克村莊裏，"我"結識了一個流浪的俄羅斯女人，她叫達姬亞娜，和所有流浪者一樣，受到呵斥、嘲諷，夜晚睡在空曠的地上。她想和一個小夥子私奔，找一片肥沃的土地，開闢自己的新生活，把未來設想得十分美妙。當她提出這個建議時，對方卻不信任她，她遭到侮辱和拒絕。那人在黑暗中想佔有她，她勇敢地反抗，她要的不是這個，她要維護自己的尊嚴和人格!後來，她對"我"傾訴了自己悲慘的身世：她是木匠和養蜂人的女兒。母親死後，父親娶了一個年輕的姑娘，後母勸他把女兒送到修道院。她在修道院里長大，學會了寫字、手工，可後母把她嫁給了一個看修道院樹林的老頭子。這人品行不好，最後酗酒而死。後母不收留她，她又回到修道院，而修道院的人對她說，你還是出去遊蕩吧。於是她成了流浪者。經受如此多苦難的人應該愁眉苦臉，痛不欲生吧。

不，這不是達姬亞娜的性格，她敘述自己身世時是那樣平靜，或許痛苦太多，已經麻木，或者認爲人生本該如此，談不上有多麼不幸。總之，這個人不但平和坦然，而且充滿天真的幻想。看下面的對話--

"你尋找什麼?"

"我已經想得很周到，我是知道的!等一等，--我會遇到一個好男人，再同他找到一塊田地。我們可以在新阿芳的附近找到，我知道那個地方，我去過的。我們要把它好好佈置一下：有花園、菜圃和耕地。"她的話越說越響，顯得更加堅定而且充滿信心。"我們要好好地佈置一下，別人也會聚到我們那裏來，我們已經成爲老人，我們會受到他們的尊敬!

一個，一個，越來越多--後來就成爲新的村莊，很好的地方。丈夫被選爲村長，我讓他穿得乾乾淨淨，像一個老爺。孩子們在花園內遊戲，花園裏造一座涼亭......真是能夠好好地生活下去!"

她把未來想得十分透徹，她把新村描畫得十分詳細而且瑣碎，好像久居在裏面似的。

更具悲劇和諷刺意味的是，當我開玩笑地問她，作爲男人，我是否合意時，達姬亞娜認爲不合意，認爲我的思想不同，她從我的眼睛中看出來，我可能是個說空話的人，而她是不贊成說空話的。這個天真無邪的女人多麼令人悲憫哪!儘管浪跡天涯，身無分文，無處安身，但她多麼平和、樂觀，充滿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幻想，並對頭腦裏的想象堅信不移。她看不起哥薩克人的生活，認爲雖然富足，但是太沉悶了--

我抑制不住憐惜她的心情，輕聲說：

"你也會沉悶的--你會找不到你所尋覓的東西。我覺得......"

她否認地搖頭。

"女人是沒有工夫沉悶的。她的生活常有變化：一會兒想要個小孩，一會兒想要餵養他......一個養大，又出來一個，春夏秋冬，寒來暑往，就這麼過去了。"

看着她陰鬱的臉，使人覺得有趣，自然想僅僅擁抱她。但是，最好趕快地到靜謐的、空曠的沙原裏去將對於這女人的回憶帶在身邊，孤獨地在堅硬的摧上行走，走向沉沒在天上的像銀色的牆似的羣山，幣向沙原張開深深的冷冽的大嘴的山谷......

是的，看着一個人真誠地熱烈地敘說一個根本無汪實現的願望，的確令人難受，更何況這是個美麗天真的互人呢!俄羅斯人愛幻想、永不屈服於命運的民族性格躍烈紙上，也許這就是支撐這個民族在苦難中生存下去的影力吧!

五年之後，"我"被無端地投入監獄，在監獄裏，見至I了當年流浪的夥伴，他已經成爲達姬亞娜的情人，他和男個愛幻想的美麗女人一道，糊里糊塗地捲入一場私鑄隹幣的案子，一起被投入了牢獄。

她的土地，她的村莊，她所幻想的一切在哪裏呢?

我們不能過多地講述了，高爾基的《俄羅斯浪遊彭記》有二十九個這樣的故事，還有兩首詩，是他在一九一二年到一九一七年的作品，那時，十月革命尚未爆發，在這片苦難的土地上，有多少憂鬱的美麗，有多少不幸的／人們，又有多少令人心碎的故事啊!雪妮，如果你有幸把這本書讀一下，我相信你會得到更多。最後，讓我們再引一段書中的話，結束這封長信--

風從沙漠裏飛來，打擊高加索的山牆。山脊像偉大的帆，土地帶着呼嘯在無邊的蔚藍的深坑中間狂飛，遺留下被風撕破了的雲。

沙漠裏的烈風，高加索的山牆，帆一樣的山脊，在藍天裏狂飛的呼嘯的土地......嗅，多麼慘烈，多麼壯觀，多麼憂鬱，多麼沉重，多麼渺小，又多麼偉大!一個憂鬱的歌手在深情地吟唱。在這個世界裏到底發生了什麼?如果你想知道，那就開啟高爾基的書吧!

親愛的雪妮，這學期裏我一共給你寫了五封信，談了讀書，又談了幾個俄羅斯作家，當然，我們不可能談得深入和全面，只是蜻蜒點水式的介紹，爲的是引起你閱讀的興趣。俄羅斯更多的文學大師，如普希金、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還有"白銀時代"更多的作家和詩人，我們很難在通信裏說得清楚。今年春節，我回家鄉過年時，我們會有一段相聚的日子，那時我們再討論吧。我最近的寫作很緊張，你也要面臨期末考試，這段日子，我就不給你寫信了，請原諒!

祝你學習進步!

叔叔

12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