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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輪車

村北高速公路旁的壕溝裏,有一座無人祭奠的土墳。墳上青草萋萋,墳旁野鳥起落。它獨對着奔馳來往的車流,獨對着春花秋月風霜雨雪,獨對着日升日落、生死時空,已經近十年了!

黃土下那無聲的、可憐的而又偉大的靈魂啊,你可安寧?

墳裏躺着的是一個老啞巴。這麼多年了,他竟一直活在我的心中!那麼多的歌星、影星我記不住,那麼多的奇聞趣事我想不起,偏偏是他,這個誰也不屑一顧的啞巴,我所親見的,我所聽聞的有關他的大大小小的故事,使我揮之不去,使我惘然悽然!

……

我五六歲的時候,每到夏秋時節,我們這班野孩子去的最多的便是老啞巴的庭院了。老啞巴那年應該是30多歲,和他50多歲的老孃住着一座異常空曠的舊宅子。

天一擦黑,我們總是大吆喝喊着,爭先恐後地衝進啞巴的破大門,然後爭先恐後地滿地摳肉蛋。??所謂“肉蛋”就是蟬的幼蟲。我們的方言十分形象,那小東西確實渾身是肉。院子裏遠遠近近地長着十幾棵高大的梧桐樹,肉蛋們往往在樹根周圍的地下躲藏着,瞅個冷子就扒個洞出來。

院子的北牆根還有一棵老杏樹,每年都會掛滿一樹焦黃的大杏,惹得我們三天兩頭跑來一趟。啞巴見我們來,就用一根長長的竹竿打杏,打得那焦黃的杏兒滿地亂滾。看着我們在地下歡搶和狼吞虎嚥地吃,他總是一臉笑容。多少年後,當我又走進他的庭院,站在那棵已經乾枯的老杏樹下,回憶起那笑容時,才猛的理解了其中包含的'慈愛。但我們是從不到他的屋裏去的,因爲那是十分低矮破舊的土坯房,大人們說隨時可能塌下來的。

啞巴的娘滿頭白髮,皺紋堆累,看樣子竟有七八十歲了。她特別的熱情,總是想拉住我們的手。她的手如同老樹皮。我們當然不會讓她如願,一見她靠近就遠遠跑開。

老啞巴對我們應該是有恩的,但我們轉眼就會恩將仇報。在街上遇到啞巴,我們七八個常常追着他用土坷垃扔他,一邊喊:“老啞巴,大壞蛋!老啞巴,聽不見!……”這時老啞巴便有些惱,用胳膊遮了臉向我們衝來,我們便一轟而散。有一次啞巴抓住了一個跑得慢點的,只是象徵地在屁股上拍了一下便把他釋放了。當我們再去他家時,他仍然笑臉相迎。

其實,老啞巴什麼也聽得見。他不能說話是小時候長了一場病的後果,耳朵並沒有問題。

很多年裏,我一直認爲老啞巴和他的老孃沒有親戚。後來娘告訴我,老啞巴有爹,還有兩個弟弟。我奇怪了,那他們爲什麼從不來看看老啞巴呢?娘便細細地給我講起了老啞巴的家史。

老啞巴的老孃30歲上就守了活寡了。那是1949年,老啞巴的爹突然失蹤,後來才得知是被國民黨並帶往臺灣了。那一年,老啞巴8歲,兩個弟弟一個6歲,一個4歲。老啞巴的娘哭昏過去又醒了過來,抱着三個兒子雙目無神。不久,就有多人來提親,老啞巴的娘都搖了頭。她說:“孩子他爹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回來的,不定什麼時候。”

老啞巴的爹沒有回來,一直到老啞巴的兩個弟弟倒插門給人當了上門女婿也沒有回來。

一個單身女人20多年間拉扯三個孩子的甘苦誰人得知?她的頭髮爲誰而白?

而老啞巴的兩個弟弟自從有了家小後便很少回來了,終於絕足不來了。這個啞巴哥哥,這個沒權沒勢的老孃,有何可戀?

有一年老孃得了重病,老啞巴無計可施,無奈之下用地排車拉着老孃挨個去敲兩個弟弟的家門,卻都被拒之門外。風雨交加中,老啞巴回頭就走。好在蒼天有眼,老孃終於熬了過來。民謠雲:“讒老鴰,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把娘背到山溝裏,把媳婦背到炕頭上!”

“哎,不止忘了娘啊,連他們的哥哥也忘了啊!”娘講着不住感嘆。娘說60年到處捱餓,餓死了很多人。老啞巴的娘餓得一步也動不了,腿肚子腫得一摁一個坑。老啞巴那年19歲,一手牽着一個弟弟,挨家挨戶磕頭要飯。有時運氣好要來了吃的,他先留一點給娘,其餘的便全給弟弟們分了。他自己拼命吃草根,咬樹葉,喝涼水。怪的是,竟沒有餓死!

……

我們那班野孩子都長大了,與家鄉的距離越來越遠,自然誰也沒有再去過老啞巴的庭院。但老啞巴的故事卻仍在繼續着。

80年,老啞巴60歲的老孃得了精神病,據說是收到了老啞巴爹的一封信。

明明知道親人還在人間,卻又無論如何不能相見!只能日日夜夜忍受着撕心裂肺的思念,走向沒有來生的死亡!

情何以堪?

老啞巴的娘精神失常後,村裏便多了一道風景:老啞巴用一輛獨輪車推着老孃走街串巷地要飯。人們見到他們母子,總是主動端出飯菜。老啞巴伺候娘吃罷,總要跪在地上,給人家磕響頭,誰也攔不住。

老啞巴推着獨輪車,推着精神失常的老孃,一步一步地走着,一天一天地活着。不知不覺間,十幾年又過去了。

92年的冬天,我在大集上見了老啞巴最後一面。

人流滾滾中,一輛獨輪車悠然而來。推車的老漢穿着一件破夾襖,裸露着皮包骨的胸膛,任風吹,任雪打。他的臉上滿是老人斑,顴骨嶙峋,鬍鬚蓬亂。令我動容的是他的眼神。那眼神安詳而沉靜,忠誠而堅定;那眼神無私無畏,無情無慾;那眼神無所不知,透視着滾滾紅塵!

那一瞬間,我明白了一個事實:這個老人活的充實,活的坦然,活的無怨無悔!誰也沒有資格去憐憫他!

老啞巴的娘該有80歲了吧,形貌更加不堪。她坐在車的一側手舞足蹈,啊啊呀呀地唱着,帶着一臉的癡傻笑容,枯瘦的手裏還舉着一串糖葫蘆!

……

獨輪車遠去了,我肅立目送。忽然聽到天地間響起了莊嚴的佛唱。那聲音彷彿來自地底,又好象來自遠古。入耳動心,蕩氣迴腸!我不由鼻酸眼熱了。

聽娘說,1993年,老啞巴的娘老死了。老啞巴的兩個弟弟遠來奔喪。從未發過脾氣的老啞巴勃然大怒,紅着眼,用哭喪棒把弟弟們都打出了家門!

一年後,老啞巴死在了孃的忌日,死在了孃的墳前。他用雙手緊抱着孃的墳頭,用身體爲娘遮擋着人世間莫測的風雨,溫暖着那冰涼的土地。

……

作者:山東桓臺陳莊中學  釋修振    郵政編碼:256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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