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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2011年第18期電子版

卷 首 語

一期一會

大津秀一

有一個患者,當他在京都病得很嚴重,快不行了的時候,他的朋友從北海道、九州、美國等地飛來看望他。朋友們圍在他的牀前,他強打精神,努力想把朋友們的樣子牢牢記在心底。

其實,在他健康的時候,明明有很多機會和朋友見面的,可是,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大家都沒有這麼做,天南海北,各自忙碌。生病之後,人的記憶力衰退,腦子也變得混亂,有時候會認不出眼前的人,甚至完全忘掉朋友,還有些人因爲身體實在虛弱,沒有力氣和朋友好好聊天、相聚,整天都處於昏睡狀態。

“有思念的人,現在就去相見吧。越過那座山,立刻去相見。”不,應該是越過大海,穿過雲層,立刻相見。如果不付諸行動,只是在心裏想,想着想着,幾年就過去了。

我們都應該抱着“一期一會”的觀念生活。這是日本茶道中的詞,來源於16世紀茶僧千利休的弟子山上宗二。“一期”就是一生,“一會”就是一次相會,說的是人生的每一個瞬間都不能重複,所以每一次的相會都是僅有的一次。其用意是提醒待客以茶者珍惜每次的相會和每一個相對喝茶的機緣,爲可能僅有的一次相會付出全部身心,專注於對面的人、口中的茶,還有院子裏花落的聲音。

無論對方是誰,這一次的見面有可能就是最後一次。住在遠方的朋友就更是如此了。所以,有了想見的人,就和他見面吧,然後在見面時,彼此真心地交談、相聚。

時刻記得,一期一會。

文  苑

邊緣人的愛與哀愁

薩 基

沿着一座古老的大教堂屋頂的防護矮牆,每隔一段距離都矗立着一座石雕:它們有的是天使,有的是國王,還有主教,幾乎個個身上都洋溢着虔誠帶來的喜悅與沉着。但是,在大教堂陰冷的北邊較低的地方,立着這樣一座雕像:它沒有王冠,沒有主教冠,也不帶光環。它的表情冷峻、痛苦,充滿憂傷。那羣棲息在防護矮牆的牆沿上整天曬太陽的藍色肥鴿子斷言,它肯定是個魔鬼。然而,鐘樓上那隻老寒鴉--它可是一位教會建築學方面的權威,斷定這座雕像是一個迷惘的靈魂。於是,有關雕像身份的猜測就此了結。

秋日的一天,大教堂屋頂上飛來一隻體態輕盈、叫聲甜美的小鳥。它離開荒蕪的原野和日漸稀疏的矮樹籬,只爲尋一處冬季的棲息地。它停下疲憊的雙腳,打算在天使大翅膀的背陰處休息,或在國王禮袍的石刻褶痕上安歇。但是無論它停到哪兒,都會被那羣肥鴿子推開,或是被那羣聒噪的麻雀從牆沿上趕走。它們唧唧喳喳地相互議論道:“從來沒有哪隻受人尊敬的鳥會這麼深情地歌唱。”於是,這隻漂泊流浪的小鳥不得不離開。

只有迷惘人雕像爲它提供了庇護之地,因爲肥鴿子們認爲,在一個傾斜得如此厲害的地方棲息是極不安全的,更何況這裏還太過陰暗。這座雕像沒有像其他“達官貴人們”一樣,雙手交叉擺出虔誠的姿態,而是雙臂交叉於胸前,好像在反抗什麼。它雙臂所構成的角落恰好可做小鳥溫暖舒適的休息地。每天晚上,小鳥飛回位於雕像胸膛處的小窩,心中充滿了對雕像的信任,而雕像那雙漆黑的眼睛也似乎一直都在看護它酣眠。漸漸地,這隻孤單的小鳥愛上了這位孤獨的守護者。白天,它會時不時立在教堂的滴水嘴或別的拱座上婉轉啼鳴,唱出最甜美的歌,向它的夜晚庇護者表達感激之情。也許是因爲風,也許是因爲天氣或者其他什麼原因,迷惘人雕像那張憔悴不堪的臉上,似乎漸漸褪去了幾分冷峻與憂傷。在每天漫長又單調的時光裏,這位小小客人的歌聲總會斷斷續續地飄進這位孤獨守護者的耳朵裏。當暮色降臨,晚禱鐘聲響起,一隻只巨大的灰色蝙蝠從鐘樓屋頂上的巢穴悄聲飛出時,這隻朝氣蓬勃的小鳥就會回來,哼着安眠曲依偎進那等待着它的雙臂中。對憂鬱的迷惘人雕像而言,那是它最快樂的日子。只有教堂的大鐘每天都高聲鳴唱着嘲弄的話語:“快樂之後……是悲傷。”

教堂司事小屋的人們發現,大教堂的周圍總有一隻棕色的小鳥飛來飛去,它優美的歌聲令人豔羨。“但是很可惜,”他們說,“不能盡享其婉轉之音,任之縈繞在矮牆之上,實在浪費。”儘管這些人很窮,但他們相當瞭解政治經濟學原理,所以他們逮住了小鳥,把它關進了小屋門外一個小小的柳條籠子裏。

那晚,小小歌唱家經常棲息的地方不見了它的蹤影,那尊憂鬱的雕像比往常任何時候都更能體會孤獨的痛苦。也許,它這個小小朋友被暗中覓食的野貓殺死了,也許被一粒石子傷到了,也許……也許已經飛到其他什麼地方了。但是,當清晨來臨時,從大教堂那邊那個喧鬧的世界傳來了鳥兒虛弱無力、令人痛徹心扉的哀叫聲,那是被囚禁在樓下低處柳條籠中的鳥兒發出的訊息。每天正午,當肥鴿子們吃飽午飯後因昏昏欲睡而變得安靜時,當麻雀們在街上的水坑裏洗澡時,小鳥的叫聲就會傳到屋頂的防護矮牆--那是飢餓、思念與絕望的哀鳴,是一場永遠得不到迴應的空號。午飯過後,晚餐之前,肥鴿子們議論說,那座雕像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傾斜得厲害了。

終於有一天,小柳條籠裏不再有聲音傳出。那是冬日裏最寒冷的一天,鴿子和麻雀們都站在大教堂屋頂上焦急地四處張望,希望能找到點兒殘羹剩飯--這是惡劣天氣裏它們賴以生存的東西。

“小屋裏的人有沒有扔什麼東西到垃圾堆裏?”一隻鴿子問另一隻正從北邊防護矮牆向下張望的鴿子。

“只有一隻死了的小鳥。”那隻鴿子答道。

夜晚教堂頂部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聽上去像是有石牆在倒塌。鐘樓上的寒鴉說:“是嚴寒的天氣弄壞了建築物。”它久經寒冬,經驗豐富,一定是它說的那種情況。第二天早晨,人們發現迷惘人雕像倒下了,躺在教堂司事小屋外的垃圾堆裏,已經支離破碎。

“這樣正好,”肥鴿子們在審視整個狀況幾分鐘後嘀咕道,“現在我們該有座美麗的天使像了。當然,他們一定會在那兒立個天使的。”

“快樂之後……是悲傷。”教堂的大鐘高聲鳴唱着。

夢裏來趕我吧

沈從文

三三:

我原以爲我是個受得了寂寞的人。現在方明白我們自從在一起後,我就變成一個不能同你離開的人了。

三三,想起你,我就忍受不了目前的一切。我想打東西,罵粗話,讓冷氣吹凍自己全身。我明白我同你離開越遠反而越相近。但不成,我得同你在一起,這心才能安靜,事也才能做好!

這船已到了柳林岔。我生平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好看的地方--千方積雪,高山皆作紫色,疏林綿延三四里,林中皆是人家的白屋頂。我的船便在這種景緻中,快快地在水上跑,什麼唐人宋人畫都趕不上,看一年也不會厭倦。奇怪的是,本省的畫家,從來不知向這麼好的景物學習。學校中教員還是用個小瓶插一朵花,放個橘子,在那裏虐待學生“寫生”,其實是在那裏“寫死”!

三三,我這時還是想起許多次得罪你的地方,我的眼睛是溼的,模糊了。

我先前對你說過:“你生了我的氣時,我便特別知道我如何愛你。”我眼睛溼溼地想着你一切的過去!我回來時,我不會使你生氣面壁了。我在船上學會了反省,認清楚了自己種種的錯處。只有你,方那麼懂我並且原諒我。

我就這樣一面看水一面想你。我快樂,我想應同你一起快樂;我悶,就想你在我必可以不悶;我同船老闆吃飯,我盼望你也在一角吃飯。我至少還得在船上過七個日子,還不把下行的日子計算在內。你說,這七個日子我怎麼辦?我不能寫文章就寫信。這隻手既然離開了你,也只有這麼來折磨它了。

爲了只想同你說話,我便鑽進被蓋中去,閉着眼睛。你聽,船那麼“呀呀”地響着,它說:“兩個人儘管說笑,不必擔心那掌舵人。他的職務在看水,他忙着。”船真的“呀呀”地響着。可是我如今同誰去說?我不高興!

夢裏來趕我吧,我的船是黃的。儘管從夢裏趕來,沿了我所畫的小鎮一直向西走。我想和你一同坐在船裏,從船口望那一點紫色的小山;我想讓一個木筏使你驚訝,因爲那木筏上面還種菜;我想要你來使我的手暖和一些。我相信你從這紙上可以聽到一種搖櫓人的歌聲,因爲這張紙差不多浸透了好聽的歌聲!

一切聲音皆像冷一般地凝固了,只有船底的聲音,輕輕地輕輕地流過去。這聲音使你感覺到它,幾乎不是耳朵而是想象。這時真靜,這時心是透明的,想一切皆深入無間。我在溫習你的一切。我稱量我的幸運,且計算它,但這無法使我弄清一點點。爲了這幸福的自覺,我嘆息了。倘若你這時見到我,你就會明白我如何溫柔!

一切過去的種種,它的結局皆在把我推到你的身邊和心邊,你的一切過去也皆把我拉近你的身邊和心邊。我還要說的話不想讓燭光聽到,我將吹熄了這支蠟燭,在黑暗中向空虛去說!

詩二首

北 島 李叔同

五色花

作者:北 島

在深淵的邊緣上,

你守護我每一個孤獨的夢

-那風啊吹動草葉的喧響。

太陽在遠方白白地燃燒,

你在水窪旁,投進自己的影子

微波盪蕩,沉澱了昨日的時光。

假如有一天你也不免凋殘,

我只有個簡單的希望:

保持着初放時的安祥。

落 花

作者:李叔同

紛,紛,紛,紛,紛,紛……

惟落花委地無言兮,化作泥塵;

寂,寂,寂,寂,寂,寂……

何春光長逝不歸兮,永絕消息。

憶春風之日暝,芬菲菲以爭妍;

既乘榮以發秀,倏節易而時遷。

春殘,覽落紅之辭枝兮,傷花事其闌珊;

已矣!春秋其代序以遞嬗兮,俯念遲暮。

榮枯不須臾,盛衰有常數;

人生之浮華若朝露兮,泉壤興衰;

朱華易消歇,青春不再來。

笑與淚

[黎巴嫩]紀伯倫 一葉譯

太陽漸漸從花園收起餘暉,月亮在花朵上灑下柔美的銀光。此時我正坐在樹叢下,思索着這瞬息萬變的景象,仰望枝葉間的滿天繁星,這點點繁星就像撒落在藍色地毯上的閃爍銀幣。我側耳細聽,遠處傳來山澗小溪淙淙的流水聲。

夜鳥投林,花兒合攏起花辮,四周一片寂靜。這時,我聽到草地上傳來一陣“沙沙”的腳步聲。我留神地聽着,然後看到一對青年男女向我坐着的涼棚走來。他們坐在一棵枝繁葉茂的樹下,他們看不見我,我卻能看清他倆。

小夥子先向四周望了望,然後才聽見他開腔:“坐在我身旁吧,親愛的,細聽我的心跳;笑一笑吧,因爲你的歡樂象徵着我們的未來;高興起來吧,因爲我們精彩的日子充滿歡樂。

“不久以後,月光照耀下的這片廣闊土地將屬於你;不久以後,你就會成爲我宮殿的女主人,所有的隨從和女僕都任你使喚,

“微笑吧,親愛的,就像我父親寶庫中的黃金那樣微笑吧。

“我的心執意要在你面前傾吐祕密。在未來的一年裏,我們將共事舒適,攜手旅遊;在這一年裏,我們將帶上父親的金錢,到瑞士的蔚藍湖泊邊度假;你將令見諸位公主,你一身的珠光寶氣和奢華穿着,連她們都會對你妒忌。

“這一切都是我要獻給你的,你可滿意?”

過了一會兒,我看到他倆慢慢地走開,腳下踩踏着鮮花,就好像富人踐踏着窮人的心。他們消失在我視線之外以後,我開始比較愛情與金錢,分析愛情和金錢在心靈中所佔的地位。

金錢,這虛情假意之源,這虛假光明和命運之源,這毒鴆之源,這暮年時的絕望之源!

在我浮想聯翩之際,一對潦倒的情侶經過我面前,然後坐在草地上。這又是一對青年男女,他們離開附近的田鬮農舍,來到這個清靜的地方。

先是一陣沉默,然後我聽到那粗糙的脣間吐出的話語和嘆息:“別哭了,親愛的,愛情使我們眼亮心明,讓我們成爲它的僕從,也賦予我們耐心。雖然我們要推遲婚期,但不要悲痛,因爲我們已經發過誓,踏入了愛的神殿,因爲我們的愛會在逆境中茁壯成長,因爲我們是在愛的名義之下,承受着貧困的折磨與分離的慘痛和空虛。親愛的,再見了,在鼓舞人心的月亮落去之前,我該走了!”

隨後,他倆分了手,爲他們奏起的重逢輓歌被我內心的哭喊重重壓下。

我注視着沉睡的大自然,深思之後參透了一樣無邊無際的東西--一種用權力無法強求、用勢力無法獲得、用金錢也無法買到的東西,一種時間的淚水不能抹掉、悲傷不能沖淡的東西,一種不能爲嚴冬的悲愁所扼殺的東西。一種在瑞士的蔚藍湖畔、意大利的優美建築中找不到的東西。

它以耐心積聚力量,在重重困難中成長,在嚴冬獲得溫暖,在春天開花生長,在夏天送去柔柔清風,在秋天繁茂結果--那就是愛情。

教師

楊春茂

偉乎大哉,教育!開天闢地,自人類步入文明社會,讀書不可一朝廢於天下,學校不可一日缺於州邑,教師不可一時少於教壇。教育乃社會之基、國運之肇、爲政之本、成才之道。教育興則人才盛,人才盛則百業旺。教涵萬古江山氣,師育千秋棟樑材,文明相傳,社會和諧,教育之功大焉!

教育偉業,重在教師。古往今來,代代教師胸懷報國之志,潛心作育英才:三尺講臺,領萬千學子馳騁天地人間,觀宇宙之大,一方教室,引無數心靈神遊古今未來,察品類之盛;學數理化感自然規律以求真,習文史哲閱世事滄桑以求善,練琴書畫悟人間冷暖以求美。傳道授業解惑,學而不厭,誨人不倦。傳承燦爛文化,鑄就高尚人格,教師貢獻偉焉!

爲人師者,勵志當先。爲師無凌雲之志,豈可作鴻鵠高飛;爲師無遠大理想,何能登教壇高峯。師志如石,可破不摧其堅;師志如丹,可磨不奪其赤。立志爲師,當以聖賢爲範:見賢思齊,聞過則喜;有教無類,不偏不倚;誨人不倦,苦心孤詣;安貧樂道,畢生奉獻教壇。

爲人師者,重在樹德。以至誠之德澤潤學子,方能教學相長,同得學問,成就大業。師德永居高處,傳厚德之道;學問遠爭上游,播載物之理。“學爲人師,行爲世範”。

爲人師者,教法爲要。教若渡河,教法乃舟,無舟則望洋興嘆;教若登山,教法如繩,無繩則見山徒呼。欲得教法,貴在輾轉思索,由表及裏,由淺入深,去粗取精,去僞存真,昇華爲理。科學教法,貴在勇立潮頭,獨闢蹊徑,開拓創新,因材施教,人本爲先。

教師隊伍,貴有名師。回眸千載,大師相望,名家輩出。中國教育規模世界之最,千萬教師當爲全球師者楷模。推動教育發展,須有名師爲範。有志爲名師者,當胸懷國家施教化,心繫學子育英才,挾雄風以長驅,展示爲人爲師、爲師與爲名師之人格魅力、職業精神。感師者之樂,悟育才之道,登教壇之巔!

當今中華,人口與自然資源壓力共存。居安思危,國民共識:尊師重教可化人口壓力爲人力資源。全民重教,教師職業令人羨慕,爲師有幸,教育大哉大過於天。

巍巍教壇,茫茫學海,鷹飛魚躍,海闊天寬。爲師者當不懈奮鬥,勤學不輟,精教不止,期大音,躍龍門。百年桃李綻放天下春,千古紅燭永遠照人間。

俄羅斯媽媽

弗拉季斯拉夫費多托夫 李冬梅 譯

1944年夏天,這是一個沒有轟炸、沒有炮擊的夏天。這年夏天,城裏出現了第一批戰俘。

兩輛坦克發出一陣陣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冒着一股股黑煙,從街道上駛了過去,在環城運河轉彎的地方消失不見了。隨後,從一棟大樓的樓角後閃出一支不太整齊的德軍戰俘隊伍。人們站在列寧格勒這條不算太寬的街道兩旁,默默地打量着這些戰俘。

突然,人羣中響起一個女人聲嘶力竭的叫喊聲:“混蛋!畜生!”緊接着,一個手臂細瘦、雙拳緊握的老婦人推開前面的人,朝走在隊伍邊上的一個年輕德軍戰俘撲了過去。那個紅髮戰俘沒有防備,腳下絆了-下,差點摔倒。一個守衛的士兵急忙跑過來,說:“別這樣,老媽媽!您跑到這兒來幹什麼!他會受到懲罰的……”

老婦人渾身顫抖,想說點什麼,但沒說出來,只是雙脣不停地顫抖着。她被人扶到一旁,坐到大樓門前的石階上。

“你這是幹什麼?你傻嗎?你就是打死他,也換不回你的親人啊……而且也不止你一個人這樣……”一個和老人相識的婦女邊安慰着她,邊用手絹扇着風,擦着兩鬢流下來的汗水。

娜傑日達巴甫洛夫娜朝她們走了過來:“你要哭就哭吧,哭一會兒心裏會舒服一些。”

“我的眼淚早就哭幹了……”老婦人用青筋暴露的手抹了一下眼睛說,“我就是看不下去這些禽獸,看不下去。”

娜傑日達巴甫洛夫娜住在一棟七層樓的一樓,大樓是德國人在革命前建的。全家人都回來的時候,家裏有點擁擠。每天,先是丈夫費多爾尼古拉耶維奇從工廠下班回來,然後是兒子科連卡從技校放學問來,最後再把女兒麗託奇卡從幼兒園接回來,娜傑日達巴甫洛夫娜生女兒的時候已經50歲了。麗託奇卡是在列寧格勒被封鎖後的第一個冬天死的,她是餓昏過去後不知不覺地死的。

留在娜傑H達,巴甫洛大娜記憶裏的女兒還非常幼小,尖尖的小鼻子,細細的手指,一雙握得緊緊的小拳頭……她難過了一陣子,哭了一陣子,去了一趟教堂,心裏平靜了許多。

科連卡7月份去當了志願兵,8月份就在盧加犧牲了。丈夫費多爾尼古拉耶維奇本來有免服兵役的證明,所以先在阿森納軍工廠幹了一段時間,但沒幹多久,也去了前線。家裏現在只剩下她一個人了,但她相信丈夫一定會回來。她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不然這個支離破碎的家誰來迎接丈夫呢?

最近她同時收到了兩封丈夫寫來的寶貴家書。她把信緊緊地貼在胸前,就像抱着丈夫一樣。誰知道這場戰爭什麼時候能結束呢,大傢什麼時候能回來呢,而且大家真的都能回來嗎?但她心裏隱隱預感到漫長的等待就要結束了,幸福的一天就要來臨。第一次看見這支緩慢前進的戰俘隊伍的時候,她也從家裏跑出來。像很多人那樣,她也想親眼看一看這到底是一羣什麼樣的禽獸,他們到底有多麼可怕。

他們想要什麼,這不難猜到,就是活下去,回到自己的家鄉。可他們現在在想什麼呢?是仇恨?是後悔?是痛苦?從他們蒼白木然的臉上什麼也看不出來。現在出現在人們面前的就是這樣一羣敵人,現在他們已經不再可怕,已經被俘了。突然傳來的那聲女人的叫喊聲打斷了她的思路,讓她的內心失去了平靜和寬容。他們當然是畜生!他們當然是混蛋!但好像也不盡然。就說那個慌慌張張地躲避追打的德國小兵吧,也許上戰場還沒幾天,並不像野獸。

娜傑日達巴甫洛夫娜在家裏-整天都在想着那個受了驚嚇的德國小兵,他長得又瘦又小,紅紅的頭髮,跟她的兒子科連卡沒有一點相同的地方,也許年齡一樣大,也那久年輕。他肯定也有媽媽,他的螞螞早晚會等到自己的兒子。但很多其他德國士兵的媽媽也會像娜傑日達巴甫洛夫娜-樣,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在痛苦的回憶中艱難地活着,那些母親也無法避免遭受這樣的痛苦。因爲在戰爭中,死神可不骨你是哪個民族的。這條街的盡頭是一棟被炸燬了的大樓黑乎乎的框架。殘存的牆體和有些尚未塌落的樓板隨時都有倒在有軌電車道上的可能。

這些戰俘開始拆除這棟房子。他們乾得很麻利,像一羣螞蟻爬在磚頭上似的,一兩個星期就拆掉了這棟被炸燬的房子。娜傑日達巴甫洛夫娜往窗外看了很長時間,看那些戰俘們怎麼幹活。她很驚訝,他們爲什麼幹得那麼賣力氣?難道是有人答應了可以早點放他們回家嗎?可戰爭還沒結束呢。這個活可耍不了滑頭,拖出來,扔出去,得不停地幹。那些守衛的士兵並不幹活,他們有自己的任務,要看着這些戰俘,別讓他們跑了。可他們又能跑到哪兒去呢?

有一次,娜傑日達巴甫洛夫娜去那棟被炸壞了的大樓對面的麪包店時,無意中又看見了那個被她的鄰居襲擊過的紅髮年輕德國戰俘。他坐在一根木樑上,伸着兩隻穿着大大的軍靴的腳,把船形軍帽裏朝外翻過來擦着臉上的汗和石灰。一個軍士長,也就是戰俘們的隊長,正在按照守衛士兵們的吩咐朝他大喊大叫。而守衛的士兵既不滿意這個又瘦又小的戰俘,也不滿意那個軍士長。他徒勞無功。娜傑日達巴甫洛夫娜看見那個紅髮戰俘正把自己被繭子磨破的雙手伸給軍士長看,向他解釋着什麼,但軍士長不聽,命令他拿起那根沉重的撬槓繼續幹活。

一大早,往那片廢墟運送戰俘的汽車就“轟隆隆”地從窗外開了過去。娜傑日達巴甫洛夫娜從家裏出來,她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就朝那邊走了過去。

中午,有車用軍用水桶給戰俘們送水來了。戰俘們排起了隊,有的人還拿出用手絹包着的麪包吃了起來,有的人就只能喝點水對付了。娜傑門達,巴甫洛夫娜的目光在尋找那個漢斯,她這麼稱呼那個紅頭髮的年輕德國戰俘。在那羣螞蟻似的人羣中,她很快就找到了那個笨拙瘦小的身影。看着這個小戰俘每次咽水時,細細的脖子上突出的喉結一動一動,娜傑日達巴甫洛夫娜覺得他非常可憐--要是能給他點吃的該多好啊。

娜傑日達巴甫洛夫娜回到家,切了幾片黑麪包,抹了點豬油。再放點什麼呢?真沒什麼可送了。她從只剩下半罐的糖罐裏取出兩塊糖放在上面,然後又取了一塊。她用一塊乾淨的白布把東西包好,仔細地打了一個結。現在只要把它轉交給那個小戰俘就可以了。

眼前這個嘴脣厚厚、表情木訥、寬鼻子下面長着小鬍子的守衛,一看就是個善良的人。可雖然他長相善良,但違反看守紀律的事他卻怎麼也不幹。

“不行,老媽媽,不允許轉交給他們任何東西。請離開這兒。”

“我讓你們轉交的又不是炸彈,不過是塊麪包而已。你自己也有孩子吧。你看看那個又瘦又小的紅頭髮傢伙,”娜傑日達巴甫洛夫娜邊往守衛手裏塞着小包邊說,“別人都在吃東西,可他只喝了點水。”

“我已經說過了,不行。”守衛皺起了眉頭。

“既然不行,就不用你轉交了,”娜傑日達巴甫洛夫娜突然不再堅持了,“你把他叫過來,讓他自己來取。”

又有一個守衛走了過來,這個守衛比較年輕,但級別更高。他開啟小包,把一塊滑落出來的糖扔進了自己的嘴裏,然後隊長叫了過來。這個年輕的守衛先用手比畫着向他解釋了-番讓他幹什麼,然後又用德語補充了-句,“快點!快點!”

紅髮戰俘終於走過來了,但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年輕的守衛把小包塞到他手裏,說:“快吃吧,弗裏茨,別忘了這位俄羅斯老媽媽。”

“媽媽……好……好…”‘謝謝……好……謝謝。”這個德國人一會英語,一會俄語,一會德語地結結巴巴地說着,臉紅得連雀斑都看不清了。他走到旁邊,坐在一個翻過來的擔子上,拿出了麪包。那塊麪包在他的嘴裏嚼了很長時間,望着那位遠去的俄羅斯婦女的背影,他怎麼也咽不下去。她又回過頭來朝他揮了揮手。“謝謝!”這個德國人用德語再次表達自己的謝意。

只有回到這間他們已經生活了一個多星期的營房裏,他纔可以休息。躺在堅硬的牀鋪上,他忘記了一切。他不想回憶過去,也不願憧憬未來。他只希望最後一切都會好起來。最重要的是他還活着,他要回到自己親愛的故鄉德累斯頓,媽媽會在家裏等着他。爸爸也會從意大利回來,一切還會像戰前的樣子。該怎麼報答這位同情自己的俄羅斯婦女呢?該怎麼報答她的善良呢?他一無所有,也就是說,他只能用自己的雙手爲她做點什麼。他父親是一個手藝不錯的木匠,從小父親就教過他木匠活。

營房裏的雙層鋪板是德國戰俘自己動手搭的,當時牀不夠用。搭鋪板時還剩下了一些木方、木板和釘子。他決定做一個既漂亮、又輕便的凳子,但需要鋼鋸和錘子,他要努力爭取一下。

營房管理員弄明白了這個紅髮德國人的請求後,給什麼人打了一個電話,商量了一下,然後告訴他說,讓他先蛤食堂做幾個長條凳子,然後再做自己的小凳子。

第二天,收工回來後他便開始忙開了。傍晚時分,一個嶄新的小方凳就做好了,四角刨成了圓弧形,爲了方便搬動,凳子面中間挖出了兩個可以伸進手指的小洞,還沒完全乾透的油漆閃着藍光。

而那天娜傑日達巴甫洛夫娜到那片廢墟上去了好幾次,也沒看見漢斯。是不是他出了什麼事?她又給他帶來了吃的。這次她帶來的是用小紙袋裝的幾個煮熟了的土豆,上面撒上了點鹽,當然也沒忘放上一塊糖。

“你怎麼了,老媽媽,你打算在這兒開一個給養補給站嗎?”那個已經熟悉了她的守衛開玩笑說,“你自己吃了多好。你看你自己瘦的,都皮包骨了。”

“他跑到哪兒去了呢?”娜傑日達巴甫洛夫娜心裏一直琢磨着,“也許是得罪了什麼人,對人家不恭敬而被罰了。”

她無功而返,在房間裏漫天目的地來回轉悠着,好像丟了什麼東西似的。爲了趕走心裏的不安,趕快把這一天打發過去,她開始洗衣服。可等她把擰乾的衣服都掛到後院的劈柴棚子後面去了,心底的不安還是一點沒減少。她的雙腿不知不覺又朝那片廢墟挪了過去。

戰俘們已經收工。那些動作快的已經跳進汽車,好在車廂兩邊的長凳子上佔個座位,其他人都坐在鋪在車廂裏的帆布上。

娜傑日達。巴甫洛夫娜躲着看守的士兵,朝那輛卡車走過去,她想把自己帶來的這一小包吃的交給什麼人。

“喂,喂。”有人在喊她。

她轉過身,看見身旁站着一個比其他戰俘胖得多的德國人,他在對她說着什麼,邊說邊打着手勢.在他況的那些話裏她只聽懂了-個詞,就是漢斯。德國人從她的眼神裏讀懂了她的不安和疑惑,於是用生硬的俄語說:“很好,漢斯,很好。”娜傑日達巴甫洛夫娜急忙把小包塞到了這個德國人的手裏,稍稍放下心來,回家去了。

第二天上車的時候,一個守衛朝漢斯又喊又叫,想從他手裏奪下那個小凳子。

“你要帶着凳子去哪兒?”

漢斯怎麼也不肯鬆手,抓得緊緊的。

“長官,請您允許……可以嗎?”漢斯用德語夾雜着俄語請求着。

“你快鬆手吧。他願意把凳子頂在腦袋上你也別管。你怎麼,不捨得啊?”另一個守衛的士兵過來解圍。

戰俘們七手八腳地把漢斯推上了卡車,把那個小凳子藏了起來,免得讓守衛的士兵看着不順眼。

一輛輛沉重的大卡車又從窗外駛了過去,震得窗戶“嘩嘩”響。娜傑日達巴甫洛夫娜往窗外看了一眼:戰俘們從車上跳了下來,拿起鐵鍬、擔子開始清理那塊地了,原來那棟五層樓的樓房現在只剩下一小堆垃圾了。

娜傑日達巴甫洛夫娜的茶還沒喝完,門鈴響了。鈴聲很短,很突然。肯定不是鄰居,她的那個女鄰居不這樣按門鈴。

“誰?”娜傑日達巴甫洛夫娜問了一句,聽見門外傳來幾句模糊不清的說話聲,她也不害怕,開啟了房門。

門外站着的是漢斯。這不是做夢,也不是幻覺。他一隻手拿着那個藍色小凳子,一隻手攥着從頭上摘下來的船形軍帽。

“這是給您的禮物,俄羅斯媽媽……”漢斯用自己的母語激動地快速說道。

如果娜傑日達巴甫洛夫娜能聽懂德語的話,漢斯最後的一句話是:“我永遠也忘不了俄羅斯媽媽的善良。不是所有的德國人都是法西斯。不是這樣。”

娜傑日達巴甫洛夫娜拉着漢斯的手,把他領進了屋裏,雖然她不明白他在說什麼。漢斯把凳子放在了門廳裏,笨拙地弓下身子,擁抱了一下身材瘦弱的娜傑日達巴甫洛夫娜。他身上的石灰讓娜傑日達巴甫洛夫娜喘不過氣來,他臉上剛剛長出來的火紅柔軟的鬍鬚觸到了娜傑日達巴甫洛夫娜的兩腮。最後,他快速撿起掉在地上的軍帽, 跑出了娜傑日達巴甫洛夫娜的家。

是這棟樓的看樓人安德烈給漢斯指的路。他很快就明白了漢斯要找誰,因爲他不止一次看見過娜傑日達巴甫洛夫娜拿着小包去那片廢墟。

戰俘們又清理了兩天那塊地方。這兩天滿頭白髮的娜傑日達巴甫洛夫娜都來給漢斯送吃的,有什麼就給什麼。所有的守衛士兵都認識她了,也不再趕她。漢斯只要從遠處看見她,就馬上放下手裏的活跑到人行道上來。她把小包交給他,他們用目光進行短暫的交流。她的目光中充滿了憐惜和慈愛,他的目光裏滿是謝意和感激。

兩天後,戰俘們或者是被送到別的地區去了,或者是從城裏被派到城外去了,他們再也沒有在這裏出現過。那棟被炸燬的大樓被拆除後那裏修了一個小廣場,媽媽們經常推着嬰兒車來這裏散步。那個小凳子在廚房裏用了好多年。娜傑日達.巴甫洛夫娜每次把小凳子搬過來坐下,就會想起紅頭髮的漢斯。

“費多爾,你不是木匠。你做不出這樣的凳子來。”娜傑日達巴甫洛夫娜對丈夫說。

“我怎麼能和那個手藝人比呢?”費多爾似乎有些生氣地說,“我還殺過那些手藝人呢,因爲他們的腦門上也沒寫着誰是木匠,誰是法西斯。”

《讀者》2011年第18期社會雜談隨感對不起,我錯了(作者:伊文)

《讀者》2011年第18期

社  會

雜談隨感

對不起,我錯了

伊 文

2011年6月1日,香港清理僭建的發展局局長林鄭月娥帶領一行人檢查市容。當發現市民有違建行爲時,他們當即向當事人發出勸喻信,並提出限期整改意見。檢查到位、宣傳到位,市民們都非常配合,有的還積極、主動地拆除自己的違章建築。不知不覺,時間已過了晌午時分。

當檢查組到麥當勞道64號時,他們發現香港特區政府行政長官曾蔭權的住房也存在着違建情況。原來,爲了擴大房屋的使用面積,使自家變得更加美觀、整潔,曾蔭權的家用玻璃嵌板封了客廳外廊。

林鄭月娥指着曾蔭權家的客廳外廊,臉色露出嚴肅的神色,問身邊的工作人員:“曾蔭權的家用玻璃圍封外廊,申報了相關手續沒有?”身邊的工作人員面面相覷,低聲回答道:“沒有。”林鄭月娥聽了緊鎖眉頭,面色更加嚴峻。她當即上樓,按響了曾蔭權家的門鈴。

沒想到,開門的正是剛剛下班回家的曾蔭權本人。林鄭月娥遞給曾蔭權一封勸喻信,並明確告訴曾蔭權:“您家外廊的玻璃嵌板圍封沒有申報相關審批手續,屬擅自搭建,違反了《建築物法例》的有關條例,有可能危害到建築物原先的力學平衡,甚至使建築物變成危樓,屬於違建,限您30天之內必須予以拆除,否則,將按照有關法律條款,依法處理。”

曾蔭權聽到發展局局長林鄭月娥義正詞嚴的警告,當即面露尷尬神色。他回頭看了看自家客廳外面剛剛建好的玻璃圍封,目光中閃爍着一種心疼和不捨。是啊,爲了圍封這個客廳外廊,請來小工幹了好幾天,自己剛剛收拾乾淨,就被告之要拆除,心裏不禁有種隱隱的疼痛。但是因爲這是違建,自己別無選擇,只能拆除了。於是,曾蔭權握着林鄭月娥的手,說道:“對不起,我錯了,我馬上將它拆除。”

隨後,曾蔭權又透過微博,就自己擅自搭建違章建築的一事,向市民表示誠摯的歉意。幾天後,曾蔭權請來幾個小工,把自家客廳外廊上的玻璃圍封拆除了。

林鄭月娥對前來採訪的記者說道:“從2011年4月開始,執行了新修訂的僭建物執法政策,須予取締的僭建物範圍擴大至樓宇天台、平臺、天井及後巷的僭建物,不論它們對公衆安全構成的風險程度大小,都必須予以取締。”

在這場看不見的較量中,我們看到法律高於一切的尊嚴和力量,看到了人格的平等,看到了社會的文明和進步。平等,纔是一種尊嚴;平等,纔是一種力量;平等,纔是一種強大。

張迪安

我家的瓷碗,已經很久沒有換過了。白色的底,淡藍色的碎花,不甚驚豔,但看起來卻很有家的味道。沾過胖乎乎的飯粘子,盛過滋味百轉千回的海鮮湯,裝過令人垂涎欲滴的黃燜雞,捱過竹筷子地碰,受過鐵調羹地敲,淋過檸檬味道的洗潔精,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家的碗斂藏了所有生活的味道。

衣服越穿越舊,車子越開問題越多,然而碗,卻是常用常新。我聽人說,瓷器出爐時是用很多光滑的鵝卵石打磨的,碗不僅接受鵝卵石的打磨,還被生活打磨。不論是美味佳餚,還是殘羹冷炙,總是碗先替我們嚐到其中的滋味,油鹽醬醋,浸潤着瓷碗的紋理,以時間的流逝來造就一隻光滑剔透的碗。端起碗吃飯的時候,眼睛從碗的弧形邊緣處打量着同桌吃飯的家人們,有的吃的慢條斯理,有的狼吞虎嚥,有人嗜辣,有人愛甜,雖然形態各不相一,然而飯香氤氳,洋溢在每個人臉上的都是幸福感。洗碗的時候,我摩挲着小白碗的邊緣,不禁想到,生活、生命也如同碗一樣,是個無止盡的圓。

七月的一天,新聞裏播報了一起火車追尾事故,死亡慘重。端着飯碗的我,瀏覽到相關資訊時,忽然覺得飯菜難以下嚥。有多少正在家裏守候兒女歸來的父母在聽到這則消息時,震驚地摔碎了手中的碗……有多少家庭從此都要空上一副碗筷出來,等待那個永遠回不了家的人……碗中的飯在此時變得格外冰涼。

餐桌對面的空飯碗裏是否會有這樣看不到的留言:我從遠方趕來,特意坐了動車,只是爲了能早一點看到你,握住你溫暖的手,和你坐在一桌吃飯,相互對望,筷子會在夾菜時碰到一起,我想要嚐嚐你的手藝有沒有進步,我的妻子。然而抱歉,我無法歸家,原本熱乎乎的飯菜涼了又熱,你還是等不到我,原本給我盛飯用的小白碗,如今是否接滿了你的淚水?

碗筷墜地時破碎的聲音中是否能追尋到這樣觸不到的思念:我放假第二天就跳上了火車,一學期沒有見到了,我想你包的茴香餃子想的要發瘋,我不斷祈禱一路順風,坐在動車上每過一座城市就給你發一條短信,我離家的距離越來越近了,我的媽媽。天遂人願的事情總是如此少,原諒我,媽媽,這頓飯又要留您自己吃了,我的靈魂永遠停在了這鐵軌上了。家裏地上那個打碎的碗,您收拾的時候可千萬要小心啊,不要被碎片劃傷了手,我知道您的心在滴血。

冷冰冰的陶瓷碗裏有沒有留下這樣一段溫熱的話語:終於能見面了,我想你想的睡不着覺,這次我給你買了很多的禮物,吃的、玩的,還有一隻很漂亮的小碗,以後用這個餵你吃飯吧,我不在家的時候,你有沒有聽爺爺奶奶的話,如果我回來發現你沒有長胖,我可就生氣啦!回來以後我就給你做飯吃,一個月沒有吃我做的飯,是不是早就饞得流口水啦,我的寶寶。對不起,對不起,寶寶,媽媽……回不來了,是媽媽不好,以後再沒有媽媽給你端你最愛吃的雞蛋羹了,寶寶的小碗再沒人能暖熱了,以後……以後……再也看不見湯匙那邊媽媽的臉了……寶寶,你別哭呀,我和你道歉好不好。

這起原因未明的事故,牽掛着多少人的心,上面的故事會在多少家庭裏發生?打破的碗有多少?空出來的碗筷有幾雙?原本盛滿佳餚的小碗,如今被苦澀填滿,原本幸福的家庭聚餐,成爲了最煽情的催淚晚會。

最近的新聞上報道說,故宮也打破了一隻碗,一隻價值連城、舉世無雙的宋代哥窯碗。霎時間舉國上下的媒體都把閃光燈對準了故宮。給予追尾事故的目光就此被轉移。同樣是碗,王公貴族家的和平民百姓家的果然是不能比,有哪家媒體統計過,時至今日,追尾已經欠下了多少頓團圓飯。

宋代的哥窯碗自然很多金,然而平民家庭裏的碗是否承載了更多感情?一餐一飯,一隻碗也可能陪伴人終老,看到碗角的磕碰也許就能想起某次晚餐上發生的趣事,摸到碗沿的弧度就能回想起母親盛飯時手掌的溫度,一隻碗裏的記憶又是多少錢可以換來的呢?

打破一隻碗,咣噹一聲,驚醒了多少美夢?一地碎片劃破多少現實?撿起碎片,手掌劃破,流出的是多少人的泣血哀歌?觸感冰涼,多少家庭從此以後就要冰冷度日?打破的碗,你我都無法再將其焗上,只有在午夜夢迴時,那隻碗纔會回到當初的溫暖。

開會

牟丕志

我是機關裏的一個小頭目,大家都說我是官。其實我也算不上什麼官,不就是管着幾十人嗎,僅此而已。自從我當上了這個小頭目之後,我就越來越愛開會了,以至對開會如癡如醉,一天不開會,我心裏就難受。我從開會中得到了無窮的樂趣。我常想,世界竟然有這樣令人神魂顛倒的東西,太幸福了,我的人生已離不開開會了。有人說我是會蟲,我認爲這種說法不無不妥。

我經常開會,這是工作的需要。想想看,哪個單位不是採取開會的辦法安排部署工作和解決實際問題。我原來一講話就結巴,上句不接下句。我媽說我舌頭大,我爸說我腦子笨。總之,我的口才不行。可自從我當上我們單位的小頭目之後,我就不再結巴了。我變得口若懸河,講起話來滔滔不絕。我這才體會到,還是當官鍛鍊口才呀。

可不知爲什麼,我講話講短了就盡不了興,講話不能盡興,那是最難受的,這就如同撒尿撒了一半,忽然停下來,你說那滋味好受不好受。一開始,我講話一般在一個小時左右,過了一段時間,我就講到了兩小時,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就講到了三小時。即使如此,我覺得言猶未盡。最後,我不得不說,鑑於時間關係,今天就講到這裏。未盡事宜,將透過印發檔案的形式,予以明確。我講話常常贏得熱烈的掌聲,這是對我的最大鼓勵。我沒有想到,我會成爲講話的人才。現在有一門科學叫演講,對此,我有了較爲深刻的體會,也有了一種成就感。對自己產生了更大的自信。一次,上級發了一張表,要求填寫自己的特長。我不假思索地寫上了講話二字。可管填表的人說,講話不能算特長,特長指外語、寫作、才藝等。我這才發現自己陷於講話中不能自拔。

時間長了不開會就受不了。比如雙休日,兩天不開會,我實在是很難熬。爲了解決這個問題,一到雙休日,我就給我的女兒開會,一般講上一個小時,如果女兒有耐心,我就講上兩個小時。儘管參加會議的人少了點,但我還是覺得挺過癮。我從做人的道理,講到兩個文明建設,從如何學習課本知識,講到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我老婆說我對女兒實在是太負責任了,世界上沒有比我再好的家長了。可時間長了,我的女兒向我提出了質疑。說我講的許多東西是胡說八道,全是錯誤的,有的還是極爲反科學的,是個人主觀臆造的東西。原來,她把我所講的東西講給了她的老師聽。老師很奇怪地問她聽誰講的,我女兒說是聽我講的,老師說,不大可能吧,簡直是癡人說夢,不像一個家長講的,倒像街頭老瘋子的胡言亂語。我這才知道我講了些什麼。

凡是開會,如果讓我到場,我總是想講上兩句。對此我已經形成習慣。不講兩句真還覺得挺憋得慌。如果不是我主講,那麼我願當非主講,讓我補充兩句也行。可是,可能由於我太專注了,一到公衆場合參加活動,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說兩句。一次,我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當婚禮主持人講到請新郎新娘交換信物時。我忽然站了起來說,我想補充兩句。我說:”以上主持人做了重要講話,這些話十分精闢,也十分深刻,這些我都同意。這對於指導年輕人今後生活和事業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我相信,這一對年輕人一定會按着主持人的要求,在今後的生活道路上,認真學習,努力工作,創造出輝煌的業績。爲了使這次大會開得更好,我想強調三點,不妥之處,請大家批評指正。”正當我滿懷激情地準備向下講的時候,我忽然發現大家都用異樣的眼光瞧着我,我這才清醒過來,我發現,自己不曾受結婚主辦者的安排就非法地進行了講話,這樣豈不壞了人家的大事。正當我窘迫之際,忽聽主持人說話了:”請這位特邀佳賓繼續講,這是我們特意爲大家安排的。”我心想,謝天謝地,還是人家主持人會隨機應變,否則自己可如何收場。我又裝腔作勢地講了幾句客套話,便草草地收場了。回到家後,我的心還在嘭嘭地跳。

在很多非會議的場合,我不由自主地用開會的口氣講話,使我的親友十分反感,他們一般不找我參加他們的活動,說是特煩我。但有些活動,他們還是不得不找我去。比如,前不久,我的岳父過生日,我應邀前去參加了。老人過生日,要求所有女婿全部參加。我是他的女婿,即使別人反感我,但也沒辦法。在這次生日宴會上,一開始我強忍着,儘量不說話,我怕一說話就會打官腔,人家就會反感我。可是,當酒一下肚,一切都忘了。我舉起酒杯說:”同志們,朋友們,來賓們,今天是我岳父大人的生日,這個生日十分重要,是今年的第一個生日,也是今年最後一個生日。其意義重大,影響深遠,我們一定要認清此次生日的重大意義,要把它提高到戰略的高度上來認識。我希望這次生日宴會,辦成一個改革開放的宴會,開拓進取的宴會,勝利前進的宴會。”我正準備講下去,忽然覺得有人在後面狠狠地掐我。我知道,那是老婆發怒了。我就趕緊打住了。

我不是完美小孩

幾 米

大人希望自己孩子的腦袋裏,開出智慧的花朵,而別人孩子的腦袋裏,最好只是一堆雜草。

可能的話,你還想爲這個世界做些什麼呢?

小孩寧願被仙人掌刺傷,也不願聽見大人對她的冷嘲熱諷。

美洲原住民有句諺語:“同時追逐兩隻野兔,你將一無所有。”而光芒萬丈的人生,絕不該只因爲一點點錯誤,而終身遺憾。

大人都愛說孩子是他們的一面鏡子,孩子說什麼做什麼,都是大人的反射,要讓孩子有好模樣,大人應該先做好榜樣。可是,我不想要變成好模樣,也不需要好榜樣,我要自己長大,變成自己的樣子,我討厭變成別人的鏡子。

大人喜歡嘲笑別人的孩子是溫室裏的花朵,卻又努力培養他們自己的孩子成爲溫室裏的花朵。

大人通常搞不懂什麼是孩子真正的樣子,孩子通常也搞不懂什麼是爸媽真正的樣子,所以大家才能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人生的每一次選擇,都是令人頭皮發滿的關鍵球!

如果大人都不相信童話,爲什麼又要不斷地對孩子述說他們不相信的故事呢?

當我變得和你期待的不一樣時,請愛我原來的樣子,疼我原來的樣子,讚美我原來的樣子。

小孩火大時,大人一定要保持冷靜。大人火大時,小孩一定要趕快逃命。

林肯說:多數人想要多快樂,就有多快樂。真不幸,我是屬於那羣少數人。大人自以爲能分辨夢與現實,小孩們卻都覺得,分辨夢想與現實是全天下最無聊的事兒。

大人都希望孩子能夠承擔壓力,但孩子們不懂,他們爲什麼要承擔壓力……

大人是由嬰兒變成的,所以世界總是動盪不安。

聖誕老人答應我,每年都可以捉弄一個不乖的小孩。

大人希望小孩能按照他們的希望,長成一個令人羨慕的模範兒童。但大人的希望,卻總是讓小孩感到神聖失望。

大人都說孩子的天空無限寬廣,難道大人和小孩的天空不一樣嗎?

小孩閉上眼睛,看見花、看見夢、看見希望。大人閉上眼睛,睡着了……

大人覺得《金剛經》比較厲害,小孩覺得金剛比較酷。

當我爲你歌唱時,請別挑剔我五音不全。當我爲你寫詩時,請別嫌棄我言語乏味。當我爲你跳舞時,請別嘲笑我四肢僵硬。請告訴我,只要是我爲你做的一切,全都令你感到幸福。

我不喜歡花納稅人的錢

周大偉

2011年1月,以扮演硬漢出名的電影演員阿諾施瓦辛格正式卸任美國加州州長一職。加州州府薩克拉門託市的州政府大樓裏迎來了一位老熟人:第二次當選加州州長的傑里布朗。不少加州人都心裏有數,這位曾在東方修過禪宗的布朗州長一直有個不可救藥的“缺點”:節儉並吝嗇。他有一句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我不喜歡花納稅人的錢!”

2011年1月3日,加州舉行新任州長傑里布朗就職典禮,會場內賓客雲集,就職典禮後照例舉行招待會。不料,招待會端上來的食品令來賓們驚詫不已:沒有美酒也沒有佳餚,而是熱狗加薯條。最初,整個就職典禮的預算是77萬美元,已經少於以往任何一屆就職典禮的耗費,但最後結算下來也只用了12萬美元。當天,加州的媒體都報道了州長就職典禮盛況,很多人都注意到了布朗州長和他的夫人以及貴賓們在宴會上手捧熱狗細嚼慢嚥的可愛鏡頭。

薩克拉門託市和濟南市是“姐妹友好城市”。這麼多年來,濟南的領導和百姓們總是覺得這個英文名字說起來繞口,也不容易熟記,所以徑直用山東口音稱之爲“三塊饅頭”。美國人吃熱狗加薯條,大致和山東人吃饅頭加大蒜蘸醬的情調水準差不太多。難以想象,假如山東省或濟南市的領導舉辦此類宴會,光吃饅頭加大蔥,將是怎樣一種情形!

加利福尼亞州位於美國西部,瀕臨太平洋,是美國人口最多也是最富裕的州:北加州有引領人類進入數碼時代的硅谷,南加州有先進的機械、航天和軍火工業,有著名的斯坦福大學、加州伯克利大學、加州洛杉磯大學等世界級知名學府,還有展示美國文化娛樂特色的好萊塢影城。加州GDP(國內生產總值)佔全美的14%,一度和整個中國的GDP接近。不過,加州屬於“藏富於民”的類型,即老百姓很富有,但政府財政卻連年捉襟見肘。

布朗1938年4月出生在加州舊金山市,算是出身在“州長世家”。他的父親埃德蒙?布朗從1959年開始當加州州長。在父親的影響下,天資聰穎的小布朗先後入讀著名的加州伯克利大學和耶魯大學法學院,畢業後當過律師和法官。1975年,36歲的布朗當選州長。

雖然出身名門,又是一州之長,布朗卻格外節儉。當年,豪華的州長官邸修繕完畢,他拒絕入住,而是自己掏錢在州議會大廈附近租了間小公寓。政府給州長配了司機和豪華轎車,他也不用,每天開着一輛毫不起眼的“普利茅斯”牌轎車上下班。他的名言是:“我知道應該如何有節制地生活。簡單地說,就是不喜歡花納稅人的錢。”

如今他已經72歲,第二次當選加州州長,是加州歷史上年紀最大的州長。36年前的一頭濃密的頭髮已經基本上蕩然無存。只是,36年間始終不變的還是布朗的節儉和吝嗇,而且這個本性似乎“變本加厲”。有證據證明,布朗州長曾西渡日本和印度修禪6年。他是美國政治人物中唯一修禪的州長。

這次與布朗競選州長的對手,是共和黨女將惠特曼,她曾擔任全球着名網絡拍賣公司電子灣(eBay)的總裁。惠特曼自掏腰包,持有競選經費1億7千萬美元,比布朗的競選經費多出數倍。但布朗仍穩健勝出。多少年裏,有些人總是孜孜不倦地告訴我們,西方的選舉是金錢至上的虛僞騙局,不曉得這次布朗的獲勝屬於僥倖還是例外?

2011年2月10日,布朗州長赴洛杉磯參加某商會的年會。洛杉磯是富豪商賈和影視巨星聚集之地,人們對街上的豪華車隊司空見慣。但身爲美國堂堂加州一州之長的布朗此行竟然連祕書、警衛都沒帶,獨自乘坐常常出售廉價機票的美國西南航空公司的經濟艙前來赴會,並且以老人優惠價購買的機票。上了飛機,乘務員動員他多加16元升級商務艙,被他拒絕。同艙乘客認出他,爭相與他照相,他來者不拒;乘客紛紛與他對話,他有問必答。一場公務旅行下來,布朗只向州政府報銷了一張大約100美元的`來回機票。

兩年前,我應邀參加了中國大陸長三角地區一個地級市在南加州洛杉磯舉辦的投資招商會,所見所聞令人十分困惑。該招商會由市委書記帶隊,隨行隊伍上百人。爲了顯示氣派,這個在中國“先富起來”的城市包下了一座五星級豪華酒店的一大半樓層和所有豪華客房,向參會客商發放了大量珍貴禮品的同時,還免費提供價格不菲的正餐美食。這種做法頗讓參會的客商心生疑竇。

一位美國商人私下對我說:“他們已經這麼有錢了,爲什麼還要來我們這裏招商呢?我們美國人應該去中國招商纔對。另外,如果我們真的把錢投資給他們,他們這些官員用來如此揮霍浪費,還有人敢去投資嗎?”

在這個招商會上,我不由聯想到自己家族裏那些一直居住在這座城市裏的親友們。他們並不像美國人想象的那樣“有錢”。他們一家老小年復一年地辛勤工作,每個家庭都在過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生活。在這個官員們無顧忌地揮霍浪費納稅人金錢的富裕城市裏,他們這些普通人想要謀出一番好的生活光景,多少年來都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其實,更嚴重的事情還在這些海外客商的想象力之外。就在前幾天,江蘇某縣級市的衛生局局長因爲在微博上與情婦調情時無所顧忌地寫下如此問句:“在上海買東西了嗎?我可以報銷啊?”報銷的錢從哪裏來?肯定不會是自己掏腰包吧?

看來,無論何時,無論何地,無論何人,無論什麼社會,都不在於嘴上說得如何動聽,而在於實際行動的昭示。如果權力得不到人民與法律的監督與制約,如果政府官員沒有絲毫道德自律,所謂爲人民服務,都是空談。

事實再一次證明,沒有有效的監督制度和道德自律,情人眼裏的菩薩瞬間就可能變成一個公權力磁場裏的魔鬼!千萬不要以爲,只要富起來以後口袋裏裝滿了錢,其他都可以不變,接下來就可以和諧或幸福了。

末世之城

胡晴舫

每晚夜幕低垂,滿城燈火燃亮,那份超乎想象的壯麗,讓你以爲這座城市會永不沒落。亞特蘭蒂斯城的子民亦是龐貝城的公民,當年或許便是抱着如此信心,安心大方留在自己的城市,眼睜睜目睹地震發作,火山爆發,洪水淹沒,把他們和他們的城市從地圖上徹底而永久地塗掉。

最後一刻,他們都還以爲他們發達的城市文明必定能夠拯救他們。

多少世紀之後,當現代發電廠傳出爆炸,核子反應爐冒黑煙,路樹依然翠綠,天空澄藍如海,高樓閃耀金光,柏油路面黑亮,剛經歷了地震跟海嘯的人們以爲在短暫天搖地動之後日子早已恢復正常,還站在街角打手機,準備當晚酩酊大醉。

環境景物不變,你呼吸着依舊甜美的空氣,自來水汨汨而流,清風徐徐,然而,城市已經中毒,無形無味的輻射塵佈滿四周,水裏全是有害物質。世界變了,肉眼卻看不見。

直到夜晚再度降臨,這一次,缺乏動力的城市不再燦爛如星空,而是陷入一片沉默黑暗,就跟前夜的喧囂輝煌一樣無盡無邊。

於是,這座城市開始搶水,那座城市搶鹽,另一座遙遠的城市在搶資金。城裏人搶機票搶石油,所以他們能離開陷入末日情境的己城,去到炫耀末日情調的他城,雖然那裏也同樣設有核能電廠、煉油廠、地底下埋着密密麻麻的地下鐵、瓦斯管和污水道,只不過,在那裏,都市神話尚未破滅,“末日情調”仍只是酒吧供應的一款雞尾酒口味。

而,已經籠罩末世氣氛的這裏,一夕之間,口罩又成了當季最熱門的時尚配件。

平常高喊孤獨、渴望熱吻裝點生活的都市人而今人人戴個口罩,遮蓋掉大半出門前細心修飾的臉龐,行走謹嗔,神態提防,然而,輻射塵就像非典型肺炎,不是目光夠犀利就能一眼探測清楚。

我們總是太相信城市的重生能力。以爲無論發生什麼事,只要倒頭呼呼大睡,明晨,這座城市自動煥然一新。賣空了的貨架會補滿,壞掉了的計算機會換新,煩膩了的音樂會過時,不愛了的情人會消失,倒掉了的商店會再開。

明天,永遠有明天。每個明天,在城裏,都是新的一天,都是美好開始的保證。

就這樣,城市寵壞了每一個人。住在城市裏的人,誰不是敗家子。麪包啃一口就扔掉,顏色不對的新鞋隨手丟棄,習慣街道總是燈火通明,一走進商店就期待琳琅滿目,少點遊戲娛樂就喊無聊,多走一步路就怨累,不能忍受電車晚點,等待電梯超沒耐心,只要忘了帶手機就咒罵上天,一方面放任自家寵物在人行道撒尿拉屎,一方面又對流浪狗拳打腳踢。建築老了就拆掉,小區舊了就翻新,河川臭了就填平,城市拼命往前,一直翻滾革新,不容許一絲絲喘息,毫無餘地後退。

人們倚賴城市汰舊換新的快速循環,豢養好惡分明的舒適生活。不喜歡的事物就衝下馬桶,排入下水道,拋進垃圾車,用手指刪除掉。生活單靠一個開關動作:開,燈亮了,眼睜了,電話通了,車來了,提款機吐錢,熱水淌流,娛樂開始,愛情即刻發生;關,燈熄了,眼閉了,電話掛了,車熄了,提款機閉嘴,熱水停歇,娛樂結束,愛情恰如其願地戛然中止。你喜歡就喊它來,不喜歡就令它走。生活猶如魔術,彈指之間,乾淨利落。

城市的一切,都關於人類如何控制生活,決心讓世界運轉變成一門純粹的人工藝術。

而生活在其中的一般都市人,逐漸成爲無意識的消費者。我們彷彿站在一個巨大的自動販賣機前,投下一枚硬幣,就開始挑選自己想要的生活選項:公寓,銀行帳戶,兩個朋友,一份薪水,地鐵月票,電信,電力和瓦斯。我們不問電源從哪裏來,也不想知道核廢料的成分,我們只想在家裏插上插頭,電力就該源源不絕。當我們夏日坐在咖啡館吹冷氣喝玫瑰花茶時,核能發電廠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存在新聞畫面,存在小說裏,存在貧窮鄉村,但不存在於我們的生活範圍更不在我們的腦海裏。

城市宛如一具身體,而城市人是這具身體的主人。當身體青春美麗、無痛無病時,主人根本不曾意識到它的存在,爲了一點或深層或即興的慾望,日夜拿它做各種冒險,從事各類實驗。每一時的人類生活,都在一點點一點點耗費這具身體的生命力。當身體終於出了毛病,膝蓋痛風,腎臟出血,甚至斷了手掌,主人才開始發現原來自己有具身體,而且這具身體即將變成靈魂的負擔,不是你想去哪裏,它就能跟去。

總是在失去的那一刻,才體會到事物的珍貴性。像是自由自在呼吸的權利,想喝水就喝水的不假思索,希望奔跑只要放開腳步就能奔跑,不必通電也能享受觸電的感覺。人們愛花時間詛咒都市這副軀殼,而當這副軀殼真正殘破無用之際,所有人全都驚慌失措,宣稱沒有了它自己將會活不下去。

不能喝水了,不能呼吸了,腳上那雙名牌高跟鞋忽然顯得可笑無用,記得昨天還在抱怨城市沒法停車,現在卻爲了必須排隊買石油而懷念尋找停車位的樂趣。不敢再上餐廳,因爲不知道他們會拿什麼水餵你,站在超級市場戰戰兢兢檢查食材的產地,吞下都市人的傲慢,開始認識其他鄉鎮的地理位置。曾經見識物質豐裕日子的都市人猶如家道中落的富家子弟,終嘗落魄窮滋味。

你以爲他會汲取教訓,下次再發生時,他會準備好,日子恢復之後,他會謙卑一點,他會開始學會節能省電,關心環保,順手做回收,不再大買特買之後再大丟特丟。你以爲,他至少會開始問核廢料埋在哪裏。

不。如果都市終於恢復健康,他還是回到他慣常的習性,浪費地吃,奢侈地買,不必要地囤積過多的襪子、杯子和房子,活在電器環繞之下。因爲都市保證了他的物質幸福。

而奄奄一息的城市,若不能及時回覆生氣,終將像破輪胎一樣遭城市人現實拋棄。誰會捨得將那麼美麗的吳哥王國拋入蠻荒叢林,任其埋沒,不會是什麼憤怒的神,恐怕只是驕縱的人。他建了這座偉大的城市,他也能明天就毀了它,只因它已經無法提供他一套方便的生活。

有時,城市的繁華文明,如同少年的純真,一旦毀滅就不可能再生。星球也是。談什麼復活,恐是奢侈。

治命與亂命

嚴 修

魏犨是春秋時晉國人。“犨”音chou(抽),是牛的喘息聲,也指白色的牛。拿這個冷僻的字來做名字,今人看來真是有點怪,而在春秋當時,他卻是一位聲名顯赫的人物。魏犨又稱魏武子,是晉文公重耳年輕時的“哥兒們”,他是公子重耳的股肱之臣,與趙衰、狐偃、賈佗、先軫、介子推等一批精英,跟隨公子重耳在國外流亡十九年。後來,公子重耳在秦繆公的援助下返回晉國繼位,在衆元勳輔佐下,逐漸成就霸業。

魏犨有個寵愛的小妾,很年輕,但未生育。年邁的魏犨生病時,對兒子魏顆交代後事:“我死後讓她再嫁!”但後來病危時又囑咐魏顆:“我死後必須讓她殉葬!”

魏犨死了,兒子魏顆如何執行互相沖突的遺命呢?

魏顆沒有把年輕的庶母活埋掉,而是給她自由,讓她幸福,把她再嫁了。

有人責問魏顆:“爲什麼不按照你父親的臨終遺命辦?”

魏顆答:“我不能執行父親神志昏亂時發出的亂命,我只遵從他神智清醒時發出的治命。”

這裏所謂的“命”,就是命令、指令。“遺命”就是遺言、遺囑。“治命”就是嚴整有序、明智合理的遺言,與上文“亂命”是相對的。

魏顆是個值得稱頌的人,他能“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論語述而篇》)他在混亂的、矛盾的指令面前,毫不猶豫地選擇“治命”,捨棄“亂命”。他的選擇尊崇人道、符合道義,他的理性和勇氣,獲得了社會的讚許。

社會的讚許體現在一個美麗的傳說中。據《左傳宣公十五年》記載:公元前594年,秦桓公伐晉。(此時晉文公重耳和魏_等老一輩在30多年前都已相繼去世,魏顆已成爲晉國的進階將領。)晉景公命令魏顆統率晉軍,與秦軍在輔氏(今陝西大荔縣東)交戰。秦將杜回是個大力士,異常兇猛。在互相廝殺的戰場上,魏顆看到一位老人把野草打成結,以阻擋杜回,杜回被絆,撲倒在地,被魏顆俘獲。當天晚上,魏顆做夢,夢裏有個老人對他說:“我,就是你當年所嫁女子的父親。你執行你先人神志清醒時的治命,我以此作爲對你的報答。”

魏顆在那位老人的幫助下,大勝秦軍,立下戰功,受到晉景公的重賞。《國語晉語七》說:“魏顆以其身卻退秦師於輔氏,親止杜回,其勳銘於景鍾。”

標籤人生

魏劍美

毫無疑義,這是一個標籤化的時代。高幹、企業家、博士、學者、作家、海歸、名流……花樣繁多的標籤正被人們瘋狂地往身上粘貼,不僅如此,就連住宅汽車化妝品飲料香菸等等物品也被貼上人格化的標籤,比如“高尚品質”“精英生活”“貴族品位”“廳局級的享受”等等。從某種意義上說,商業背景之下的一個現代人其實就是一系列標籤的組合。

當然給人貼標籤並非現代社會纔有的現象,早在原始社會就有酋長和族民的身份區別,據說非洲土着連頭上插多少根野雞毛都有嚴格的區分。漫長的封建時期更是等級森嚴,不同階層人的身份標籤識別度甚高,稍越雷池甚至可能招致殺身之禍。到上世紀中期,即便是社會底層的農民還進一步區分爲貧僱農、中農、富農、地主。不同的身份標籤就意味着不同的社會定位和命運走向。甚至可以說,一個人的命運取決於其身上標籤的命運。

與先前不同的是,商業化社會的今天,現代人的標籤化不再僅僅是被動的過程,更是不少人的主動選擇。有標籤要張貼標籤,沒標籤也要創造標籤。於是乎,官員想方設法要貼上書法家、博士、客座教授的行頭;商人則削尖腦袋往官場上靠,政協委員、人大代表、傑出青年、優秀企業家,無一不是搶手的燙金招牌;很多學者終其一生殫精竭慮就是爲了謀一個教授、博導的名分;即便是剛剛畢業求職的大學生,也紛紛列出獲獎多少、考證幾何……

商業化時代,似乎身上貼的標籤越多自身的價值就越高。也正因此,生意最好的是大大小小的名片店,區區一張名片已經不足以盛下達人們的光輝頭銜,不得不繼以“補充名片”,那更牛的乾脆搞成一部小冊子,滿滿當當貼上所有的人生標籤。我親眼見識過一個多達316個頭銜的超級名片,從“副處級離休幹部”、“市級勞模”、“享受單位特殊津貼”到“老年人門球比賽亞軍”、“街道書法協會第二副主席”一應俱全。毫不誇張地說,讀完這部名片就等於讀了一部他老人家的個人傳記兼市井社會變遷史,更有意思的是,如此重視名節的人物,居然還給自己取一個藝號叫“翰墨散人”。旁有一行文字曰:散淡人生,淡泊名利,寄情書墨,悠哉樂哉。真正是在入世中出世,俗世的榮譽和文人的高雅兩方面標籤都一體均沾了,就好像給商品打出“貴族品質,草民價格”的廣告一般,呵呵。

“注意力經濟”是近些年炒得很火的一個詞彙,贏取商機的關鍵點是贏取注意力,通俗說就是看有多高的回頭率。美人靠美贏取注意力,醜人也可以靠醜放手一搏。不怕沒優點,就怕沒特點;不怕沒人性,就怕沒人氣。這“特點”說穿了就是標籤,這“人氣”說穿了就是標籤的吸引力大小。所以現代傳媒與其說是做新聞不如說是做標籤。“天下第一月餅”、“世界最大牛仔褲”之類的把戲玩過之後,就得炒作“打工皇帝”、“偉人菜譜”、“女王推崇”、“全球限量”之類的概念,雖然邏輯上和情理上都未必能通,但在人們頭腦中留下的印記肯定鮮明。咱中國人到底是有“四大發明”作爲底氣的,幾年前就炒出一個“諾貝爾貢獻獎”,讓不少急於貼標籤的人物買了回去,還堂而皇之地到處招搖,倒比那真正得了諾貝爾獎的人還神氣活現。至於一般的什麼“世界華文大賽”、“漢詩國際金獎”、“全球名人辭典”就更不用說了,據說有人寄出一幅幼兒園時候的畫作,名爲《我要尿尿》,居然也捧回了“全球藝術大師邀請賽金獎”,並被告知“尊作已被盧浮宮永久收藏”。

話說我最近認識了一個“江南第一才子”,見其名片上的自我介紹是“身高和周星馳相差無幾,年齡在金城武和周杰倫之間,血型和徐靜蕾一模一樣”。這位大仙輕而易舉就和周星馳金城武周杰倫以及徐靜蕾攀上了淵源,並駕齊驅起來。這一操作模式頗得“康帥傅”、“沃爾馬”、“啃得雞”的山寨精神。不能不承認這標籤貼得別出心裁、頗具創意。

標籤時代,我們不僅用選購商品的眼光看待他人和這個世界,我們自身也活着活着就活成了一枚或者多枚標籤。物化的、名利化的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正影響和決定着我們,使我們越來越遠離人生的本質和目的。心靈的自由、對愛和美的體悟、對星空的仰望,這些質樸而美好的追求正日益淡出。理想變成笑談,崇高顯得荒誕,人生被高度濃縮爲一個或者數個關鍵詞。每當我看到報紙上一則又一則的訃告,每當我走過林立的墓碑,我總止不住想:他們真的爲自己而活了數萬個鮮活的日日夜夜嗎?或許,他們只是在爲着一枚或者數枚標籤而奔波,此後,他們又將作爲一枚標籤而被記憶或遺忘?

是的,在逼仄的商業社會中,不少看上去是“自由意志”的行爲,事實上很可能恰恰是“奴隸的自由”。在我們忙着給自己貼標籤的空隙裏,是不是也該偶爾停下來聽一聽靈魂的聲音?

話  題

新“裸婚”時代

吳 林

爺爺娶媳婦那時只要半鬥米,爸爸娶媳婦那時只要半頭豬,而我們結婚卻要父母的半條命……

被迫“裸”着的婚姻

“裸婚”,指的是當下“80後”走進婚姻最新潮的一種方式,他們用“無房、無車、無鑽戒、無婚紗、無存款、無婚禮和無蜜月”等諸多的“無”來詮釋節儉的結婚方式。總之,結婚時除了去登記處辦理紅豔豔的結婚證之外,其他的什麼都可以不需要。

段陽和王凱就是“裸婚一族”。2009年3月16日,他們在濟南歷下區的一家西餐廳找了一個靠窗的座位,伴着美酒和佳餚,慶祝兩人終於結爲夫妻。沒有裝修如畫的房子,沒有縱貫半條馬路的車隊,沒有親朋紛至的宴會,沒有特別訂製的衣裝,只有兩人手中各持一個的紅本本見證,這就是他們婚禮的全部。

結婚剛滿一年半的李靜回憶,自己當時也是主張“裸婚”的:“我們本來就沒有買房買車,如果連婚禮都不舉辦,還真是‘全裸’了,可惜,父母死活不同意,說朋友家的孩子都舉辦婚禮,我們家不辦沒有面子,而且以前送的禮金就白送了。”

“裸婚”需要勇氣去面對各種壓力,即使是結婚的雙方主動想要選擇“裸婚”,也並非易事。一項主題爲“結婚是否一定要購房”的抽樣調查結果顯示,全國僅不足兩成的丈母孃面對高房價,表示願意接受“租房女婿”。從調查結果來看,“丈母孃推高房價”已經成爲一種現象,堅持“沒房不嫁女”觀點的丈母孃仍然是市場的主流。一位“50後”的母親的觀點頗具代表性。她告訴記者,雖然自己當年結婚時一窮二白,但她卻稱自己不希望女兒“裸婚”:“畢竟時代不同了,誰都希望孩子更有保障,不說大富大貴,起碼吃住不用發愁。”

而幾近“殘酷”的現實情況是--社會高壓將主要適婚人羣“80後”逼成無房、無車、無存款的“三無人員”。大都市中,房子成爲劃分人羣乃至階層的重18要元素。在“富婚”映襯下的“裸婚”顯得無奈而寒酸,贊同“裸婚”的男人被視爲逃避買房責任,勇於追求真愛的行爲經受着“被同情”和“潑冷水”的雙重考驗。綠色低碳的“裸婚”引來很多入圍觀,甚至有人戲言,如果“裸婚”成爲主流文化,對房價的遏制作用只怕比“國幾條”還管用。

不斷上升的婚姻成本

婚姻質量無法量化,婚禮質量卻可以。

即使沒有8克拉的“鴿子蛋”秀恩愛,沒有幾億元的私人飛機度蜜月,沒有15世紀的古堡辦婚禮,但大部分人都希望婚禮能給自己留下…個美好難忘的回憶。名流富豪的“婚禮秀”是一項拼家底、擺闊氣的“面子工程”,普通人的婚禮也逃不開“形式感”的束縛。

有人曾在2007年算過一筆在上海地區結婚的細賬:

珠寶大件:鑽石1.4萬元,戒託和加工費1175元,對戒4300元,浪琴對錶1.6萬元,加上送父母和岳父母的禮物,花費近5萬元。

結婚照:4000元。

新人行頭:新娘婚紗1100元,新郎西裝襯衫領帶3600元。

婚宴:五星級酒店酒席64738元,5條中華煙2000元,婚慶4132元,婚車租賃1400兀(奔馳),酒水、喜糖、紅包等幾千元。

按照2007年的行情,這幾項加起來在15萬元左右。隨着CPI上漲,攢錢結婚的新人發現,工資上漲速度跑不過婚禮行情。如今五星級酒店五六千元一桌未必能管飽,20桌酒席就是6位數。結婚照向來沒有最貴,只有更貴,異域結婚照、水下結婚照流行,這一項動輒過萬。據估算,現在的婚禮支出比當年上浮30o/o左右,花費20萬元勉強能達到“夢想”標準--離“夢幻”還遠。

當然,婚禮開銷只在結婚支出中佔小頭,“80後”約定俗成的“婚姻標配”是房子和車子。

車:倒退10年,結婚有輛捷達就算“扎臺型”,但現在即便沒有一輛寶馬讓新娘在裏面“哭得舒坦”,也要有一輛帕薩特方在親友中不失面子,車款加上牌照購置稅等近30萬。

房子:2007年時76萬元能在中環買套小房子,首付二三十萬,裝修家電等20萬元。現在即使是地鐵線頭尾兩站附近的房子,也在180元萬以上,首付不下60萬元。

在房價的力推下,結婚總成本迅速上升,這還只是在貸款買房的前提下。假設一個男人想不依靠家人,自己攢錢籌備婚禮,以大學畢業月薪6000元計算,不吃不喝差不多20年才能實現。現實可能真的像某位實在的政協委員說的那樣,40多歲的男人應該娶20多歲的女孩子。

房子成爲“80後”背上堅硬的殼。“50後”擠在單位宿舍,把兩張單人牀拼在一起,鋪上同色牀單,,就算一起過了;“60後”蝸居在父母家;“70後”趕上了住房市場化初期的“白菜價”;只剩下“80後”既回不到當初,又看不到未來,無所適從,望房興嘆。

比起前輩人,婚姻對“80後“而言,日漸成爲不可承受之重。

婚姻背後的貧富差距

很多人相信,如果卓文君沒有一個富豪爸爸資助,她和司馬相如流傳千古的“裸婚”不會有那麼完美的結局。時代變遷,當下豪門名流的“富婚”襯映出“裸婚”的寒酸。沒有物質參與的婚姻在很多人眼裏只是“看上去很美”,日後一點風吹草動就可能使小家庭塌方。

曾經的一段時期中,大家都過着同樣清貧的生活,基本沒有貧富差別,彼時“裸婚”族的生活隨着經濟大背景的改善水漲船高。而如今的“80後”錯過了一夜暴富的轉型時代,如果沒有一個叫“李剛”的爸爸,沒有超乎常人的賺錢能力,想要在短時間內大幅度改善自己的經濟條件,提高自己的社會地位,基本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而人絕不能憑藉偶像劇中“一起努力,日子會好起來”的臺詞活着。沒有經濟基礎的婚姻將面臨柴米油鹽的考驗--每天吃掛麪、擠地鐵,“蝸居”在城市角落的幾平方米內,大都市的…切繁華與自己絕緣。正如《無法獨活,致喂大的年輕人》一書主編、青年作家王千馬所言:“我很理解當下的年輕人,一邊被奢華刺激,一邊又對自己的生存無能爲力,在羨慕和自卑中糾結。社會貧富差距大,一部分人佔有稀缺資源,大部分普通‘80後’不但‘裸婚’,還要‘裸奔’,其他方面也都‘裸’了。”當“富二代”“官二代”們各就各位,平民子女很難擠入嚴密的社會體系,結果只能盡力讓自己人生的每一步走得更“低碳”。“裸”還是“不裸”,這是-個問題

搜狐網一項關於“裸婚”意願的調查顯示,80010的男性都贊成“裸婚”。有男網友說:“如果有姑娘不求房和車,願意真心相伴,那麼捉襟見肘的青春會過得相對從容些、快樂些。”只是,贊成“裸婚”的男性可能要失望了,因爲多達70%的女性覺得“裸婚”不靠譜。有女網友說:“‘半裸’我可以接受,‘全裸’或許不行。房子就好比是我們的衣服和褲子,車子好比是鞋子,婚禮和鑽戒就是帽子和圍巾。後三者可以沒有,衣不蔽體總不行吧?”

婚姻應該是兩個獨立的個體結合,一起創造美好未來。“婚姻平等”意味着雙方對彼此的要求應該平等。“如果我沒車沒房,我憑什麼要求我的另一半有車有房?男性和我們同一個時代長大,接受同樣的教育,處於同樣的年齡,爲什麼應該有房有車?”或許對諸多適婚年齡的“80後”青年來說,在這個變幻莫測的大時代,愛情已經全面失守,不再是終身唯一的大事,每個人不確定一生會結幾次婚。這個共識讓很多男人情願選擇“裸婚”,因爲不會像上一輩人把婚姻放在一個很高的位置;讓人感到諷刺的是,拒絕“裸婚”的女性也基於同樣的前提--婚姻破裂至少能有半套房子,在心失落的時候,身體還有着落。

“‘裸婚’是社會狀態推動年輕人婚戀觀念的前進。”著名心理諮詢師張怡筠博士表示,“既然現在房子那麼貴,超出年輕人的承受能力,車子又限購,買車很麻煩,年輕人可以用更開闊的心胸,從更多元化的角度來看待婚姻。我們往往賦予婚姻太多條件,條件太多,焦點就凌亂,你要考慮房子,又要考慮車子,還要考慮對方前途,焦點凌亂就容易喪失幸福感。‘裸婚’,裸露之後會露出婚姻本質,那就是愛情。”話雖如此,可在現實中,勇於“裸婚”的女性卻往往架不住某些婆婆的一句奚落:“我兒子有本事,一分錢沒花討個媳婦回來。”“婚姻平等論”在傳統婚戀觀面前折戟,逼得女性不得不自矜身價,而一不留神,“剩女”的帽子又扣在了頭上。確實,對女性來說,“裸婚”不可怕,可怕的是萬一你看中的不是“潛力股”,婚後貶值了怎麼辦?而“富婚”至少沒有這個萬一。她們不是不能同甘共苦,就怕只有苦盡,卻沒有甘來。

“裸”還是“不裸”,這是一個問題。或許《裸婚時代》男主人公扮演者文章的一段話可以爲糾結中的人提供一點啓示:“現在很多人將愛情放到了物質之後,這說不清是對還是錯,我們不能去定義一個人對自己追求的對錯。在沒有對錯的前提下,每個人都要權衡自己需要的是什麼,比如說我覺得兩情相悅很重要。當然,肯定有人會認爲物質更重要,一定有這樣的人存在,我們也不能全盤否定他。在現代社會,存在各式各樣的人,他們有不同的思想和價值觀。我只是覺得我們要提倡這樣一種主流價值觀和愛情觀,讓人們真正去斟酌自己到底更需要什麼。”

“自己到底更需要什麼”,對自己內心的提問其實才是世界上最難回答的問題。但每個人都應該清楚的是,“裸婚”與否並不能直接決定今後婚姻生活的幸與不幸。從花前月下、不食人間煙火的純色愛情到雞毛蒜皮、柴米油鹽的混色婚姻,社會角色、思維方式皆不同的男性與女性必然會面臨不同的問題,具有不同的感受。從這個意義上說,“裸婚”僅僅是個開始,而非結束。

社會之窗

中國人爲什麼愛談養生

黃俊杰

中國最知名的養生大師,不叫張悟本,叫做百度--雖然你從來都不知道,那個回答你夏季養生最佳食譜的人,到底食譜是自己創作的,還是從地攤盜版書上抄來的。

中國最暢銷的書,不再是青春文學,而是養生書--雖然你從來都不知道,那個寫養生書的專家是真實存在,還是隻是一個在北京碼字的青春文學小說家的筆名。

中國人最常見的養生方法,不是上瑜伽班,而是吃--雖然你從來都不知道,那些擺在你餐桌上的東西,明天是否就會“毒”字開頭登上報紙頭版。

中國人最有價值的朋友,不是人生導師,而是醫生--雖然《2011年廣東省城市醫療服務公衆評價調查報告》指出,收入越低的人選擇自行處理的比例就越高,收入越高的人對醫療服務評價就越差。

所以你早就明白養生的必要:有錢沒健康,你依然是一個窮人;修身不修心,你仍是一個病人。

從“傷不起”到“被養生”

曾有網友“心憂憂”在華商論壇發帖,畫出了“壓二代”的10張“人生壓力圖”:一出生就面臨着奶粉安全問題,然後是做不完的作業和沉重的升學壓力,工作後是事業、買房、養家餬口等大山,老了面臨子女啃老、喪葬費用高昂等壓力,老實說真是“從出生壓到入土”。

“你見過中國餐館掛上‘將結束營業’的告示牌嗎?”美國CNN創始人特納曾這樣說過。 “年輕時拿命換錢,歲數大後拿錢換命”--當年,藝術家陳逸飛死後引發“過勞死”話題,《中國青年報》採訪的一位女白領如是說。同時發佈的還有一個調查,82%的人選擇了每天工作15小時以上,唯一條件是“獎金如果足夠高”。

努力的中國人其實“傷不起”--在中國,每10秒鐘有一人死於心血管病,每21秒就有一人死於中風,每1分鐘有兩人死於吸菸,每3分鐘就有一人死於胃癌,每12分鐘就有一位女性死於乳腺癌……

有錢的人惜命,沒錢的人看不起病,讓養生成爲各個階層的最佳談資與社交手段。元朝《丹溪心法》說過:“與其救療於有疾之後,不若攝養於無疾之先。”養生在成爲一種生活方式之前,先成爲了一種生存需要--於是,有人雙目無神地下班擠地鐵趕去做瑜伽,有人寧願吃“善存”之類的小藥片卻不肯按時吃飯,有人在星期一吃地溝油飯盒星期六卻興致勃勃到有機農場種菜,有人熱衷參加禪修養生班卻在回家後熬夜上網--不得不說,有時我們貼着生活方式標籤、印在廣告牌上的養生,不過是“被養生”而已。

養生先養心

中國有近百個與養生有關的電視節目,有評論認爲,“養生熱”透視中國人的健康焦慮心態。浙江中醫藥大學教授 周嶽君說,健康猶如住房是剛需,儘管有騙子出現,但百姓仍舊渴望獲得有關知識--要在人生追求與身體健康之間找到平衡,需要一顆面對自己內心的平常心。宋美齡活到106歲,一位爲她治過病的美國養生學專家說:“任何人之所以染上疾病,主要的原因都在於心態的失衡。”

養生先要養心--作家李碧華說,心病還須心藥醫。而世上很多話語,其實亦是“安慰劑”:“因果”、“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大家講義氣”、“人在做天在看”、“大不了用錢解決”、“大不了從頭來過”、“發財就應立品”、“你仍然紅”、“你不會死,放心”、“到時一定有新的醫藥發明”、“我們有明天”、“很快過去了”、“他最愛的仍是你”……

其實中國病人大多需要的只是安慰劑(Placebo)。Placebo是拉丁文,意思是“我將安慰”。要安慰好自己,先要了解自己--你最適合的養生之法不來自百度,也不來自養生節目--唯獨最瞭解自己的人,才能做到既養身,又養心。

亦有順應本心的快樂人。豆瓣上有“抽菸喝酒不運動”小組,上面寫有這麼一段話:有記者問北大一位學貫中西的大學者養生之道是什麼,老先生很痛快地答道:“抽菸、喝酒、打麻將。”

“真正專業的養生建議並不是懸掛在牆上令人痛苦的清規戒律。”不過,北京友誼醫院營養師顧中一說:“確實很多人戒菸限酒是爲了身體健康而作出的心理上的犧牲。但研究發現,長遠來看吸菸更容易誘發抑鬱症,而做到成功戒菸的人將會一直很快樂,禁不住誘惑而復吸的人心情纔會變得很壞。”

養社會的心

養生的話題裏有一幅中國的浮世繪。老人害怕老無所依,年輕人則擔心身無所養--即使你找到了養生的決心,卻依然找不到放鬆身心的假期、找不到打羽毛球的小公園、找不到安全的餐桌、找不到清新的空氣、找不到一起寧靜致遠的朋友、找不到德高望重的大師、找不到有人情味的醫生、找不到讓你好好養生的錢--今時今日,假不是隨便請的,醫生是要講潛規則的,食物不是超市買就沒毒的,養生大師不一定靠譜的,養生節目講的也不一定是對的,錢不是讓你邊養生邊掙的。

你完全可以透過瞭解自己的身體,從而去了解世界--養生原來不是你一個人的事。社會大學教會了你,人生是一場綜合比賽,勝利者並一定是活得最久的一個。雖然說關心健康的養生知道分子、努力工作的成功學學徒、追求寧靜的養心達人、享受當下的生活家,都不過是大家追求生命的意義的一種方式--但畢竟,即使身體再好,有時你依然會覺得自己一無是處--你總是拜金又仇富、口上說休假旅行又怕在公司的地位動搖、一邊買《時尚健康》一邊在臉上塗抹200種化學物質、口口聲聲說未來要隱居又正努力賺錢在市中心買房子,你內心的痕癢,有時遠勝於未來身體所受的痛苦。

心病若還需心藥醫,病根還是在中國人的社會心態。養生若分境界,低者養身,高者養心,達者則一起養社會的心--無論是改變自己的心,還是改變整個社會的“心”,都需要彼此的覺悟。畢竟,當身邊社會進入了“沒良心”與“不相信”循環的亞健康狀態,養生也不過是一道僞命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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