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晴雯

        誰說只談小姐公子？《紅樓》裏的丫鬟（說是中等人家的小姐都不如的）， 可是極重要的一筆。襲人、鴛鴦、平兒乃至名不見經傳的“一時攀了高枝”的小 紅，不大常來的、湘雲的丫環翠縷，還有死?的金釧、司棋，攆了的四兒、入畫， 出家了的芳官......一個個呼之欲出的面孔中，最鮮活、最具個性的，還是晴雯。 晴雯是個悲劇，不僅在於她的被逐，她的消亡，更在於她曾經在怡紅院中的 喧囂顯赫與後來的不公平待遇形成的巨大反差。 

    雯的喧囂是有目共睹的，可她 在怡紅院中的顯赫卻未必人人皆知。怡紅院中自然公認襲人爲首，但寶二爺心目 中最愛的卻又是誰？小丫頭們最怕的卻又是誰？只有晴雯，可以不管什麼花姑娘 草姑娘，放心大膽攆了偷了蝦鬚鐲的墜兒，別人敢越俎代庖嗎？一向向“花大姐 姐”看齊的麝月，也不敢違扭晴雯，只管叫老媽子來帶了走。只有晴雯，可以不 加遮攔地笑話寶二爺和一貫“忠厚老實”的花襲人的勾當，一針見血地指出二人 的姦情“別當我不知道”；只有晴雯，能沒上沒下酸溜溜地開寶二爺和麝月的玩 笑（“都上頭了”）......這仗着什麼？除了她自身心直口快的個性，還仗着自 己在怡紅院小紅院中、在寶二爺心中不可代替的地位！還有人會懷疑她曾經的顯赫嗎？然而在大觀園的劫難面前，平時在家庭這個層面上作慣了中心的寶玉，才 真正知道了自己的地位放在社會這個層面上是多麼的脆弱。百足之蟲終於應了探 春的話，從內部殺了起來。封建“正統”的勢力揭下了面具，荒唐可笑地在“明 鏡高懸”之下辦起了案子。整個大觀園的岌岌可危，自認爲是“天真爛漫”、? “沒有心計”的王夫人的愚蠢邏輯，使這個“水蛇腰”、“眉眼有些像林妹妹” 的、年入不了王夫人眼的丫頭在劫難逃。何況還有無數素來對這些指手畫腳、高 自己一等的大丫頭們不滿的老媽子們（如王善保家的、周瑞家的之流）在沒頭沒 腦的王夫人面前搬舌。晴雯的悲劇迅速地達到高潮，一個年輕的生命也就此謝幕， 空留下一樹奇異的芙蓉，一篇催人淚下的祭文。 

    晴雯的悲劇，王夫人是直接原因，她自身的性格特徵是潛在原因，而她 生活的環境更是造就悲劇的大氣候。這三個原因緊密聯繫，相互滲透，形成巨 大的矛盾。至於王夫人受人教唆怒逐晴雯，此原因一清二白，按下不表，只來 說說潛在原因和悲慘壓抑的大氣候。

    賈府，是一個是假非真卻標榜真的'典範。柳湘蓮聽的傳言一點沒錯， 可就在這一個骯髒淫亂的深宅大院中，卻處處刻意的做出正人君子的模樣來。 賈珍、賈璉、賈蓉加上賈薔、賈環以及薛蟠，纔是真正的“下流種子”，可 老太太代表着的最正統的至高權威，下的結論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貓哪有不 偷腥的”，這種漠視與縱容令人髮指！可對相對冰清玉潔的寶玉，只不過與丫 鬟玩耍，就逼得丫鬟跳井自殺。這是何其的本末倒置，又是何其的可笑可嘆！ 晴雯，容貌出衆，這便是生的一副勾引寶玉的狐媚子相；行事不肯內斂，這便 是想帶壞寶玉，天生的下賤。在這種大環境下，晴雯從一開始就不可能入王夫 人的眼（倒是老太太，還略喜歡她點伶俐），更不會“直步青雲”，成爲“半 個主子”，能活到抄撿大觀園就不錯了！既然老太太是派你去做針線活的，那 你就 乖的繡你的肚兜好了，想出風頭？沒門！來， 都 伺候！嚓嚓幾剪，剪 出又一個襲人來才行。然而......我們的勇晴雯是不肯作襲人的，那只有永遠 的跳出這個氛圍，回天上作芙蓉花神了。

    再說晴雯的性格。晴雯識大體，聰穎有加，而又心高氣傲，英勇剛強， 極具反叛精神。而剛強太過便缺乏柔韌，她的寧折不彎尤其給我們留下了深 刻的印象。只有晴雯，在大觀園的抄撿中挽着頭髮把箱子扣了個底朝天，讓 王善寶家的討了個沒趣。在這件事上，晴雯的高貴、自知與自尊體現的淋漓 盡致，連素來被我們稱頌的黛玉也得自嘆弗如。只有大度剛強的探春，以王善寶家的臉上挨的那一個耳光才能與之媲美。而勇補雀金裘一事，我們的晴雯又是何等的識大體，顧大局，把原先對她的慵懶的印象一掃而光，識得廬山真面目！晴雯的正直也令賈府中若干明哲保身的小姐黯然失色，真正的疾 惡如仇表現在了她斷然不肯收容"爪子輕、沒見過世面“的墜兒。此等大義滅 親，保持自身的高潔與惜春的無情冷漠只求自保並不相同，甚至形成鮮明對比。 

    我是打心眼裏讚賞晴雯的：她活得坦坦蕩蕩，過得明明白白，就是嫉妒， 也嫉妒得清清楚楚，從不遮遮掩掩。然而這種性格卻不爲世道所容，在各種矛 盾空前複雜的賈府，晴雯的所作所爲所思所憶無疑受到了壓制，更不用說妄想 受到青睞。她和襲人、麝月之流是沒有共同語言的，她們不明白這樣的性情中 人，她的寧折不彎也不會令她退化到那種"蠢蠢笨笨"的樣子。晴雯就是晴雯， 不會是得了兩件舊衣服就樂得不知怎麼樣好的 紋；晴雯就是晴雯，不要這一個 屋子裏的人剩下的、“拼死頂撞了太太”這樣的話也只配心高氣傲的晴雯說； 晴雯就是晴雯，是對自己的價值一清二楚、對寶二爺的心一清二楚、對自己和 齷齪的哥哥嫂子的不同一清二楚的晴雯，是賈府中不多的“活着”的、會“出 氣”的女性之一的晴雯！ 晴雯是個悲劇。然而只有悲劇纔會深刻，只有悲劇纔會永遠鮮活。清白的 晴雯死在骯髒的破棉被中，而真正勾引了寶玉、真正“有什麼”的、一臉奴相的 花大姐姐卻在錦衣玉食中大談名節，還圖到了高貴的晴雯不屑圖之的姨奶奶之位。 可笑可嘆。 噫！悲哉，晴雯！美哉，晴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