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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精美散文

張愛玲2.15W

  愛

張愛玲精美散文

這是真的。

有個村莊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許多人來做媒,但都沒有說成。那年她不過十五六歲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後門口,手扶着桃樹。她記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對門住的年輕人同她見過面,可是從來沒有打過招呼的,他走了過來。離得不遠,站定了,輕輕的說了一聲:“噢,你也在這裏嗎?”她沒有說什麼,他也沒有再說什麼,站了一會,各自走開了。

就這樣就完了。

後來這女人被親眷柺子賣到他鄉外縣去作妻,又幾次三番地被轉賣,經過無數的驚險的風波,老了的時候她還記得從前那一回事,常常說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後門口的桃樹下,那年輕人。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裏嗎?”

  打人

在外灘看見一個警察打人,沒有緣故,只是一時興起,捱打的是個十五六歲的穿得相當乾淨的孩子,棉襖棉褲,腰間繫帶。警察用的鞭,沒看仔細,好像就是警棍頭上的繩圈。

“嗚!”抽下去,一下又一下,把孩子逼在牆根。孩子很可以跑而不跑,仰頭望着他,皺着臉,眯着眼,就像鄉下人在田野的太陽裏睜不開眼睛的樣子,彷彿還帶着點笑。事情來得太突兀了,缺乏舞臺經驗的人往往來不及調整面部表情。

我向來很少有正義感。我不願意看見什麼,就有本事看不見。然而這一回,我忍不住屢屢回過頭去望,氣塞胸膛,打一下,就覺得我的心收縮一下。打完之後,警察朝這邊踱了過來。我惡狠狠盯住他看,恨不得眼睛裏飛出小刀子,很希望我能夠表達出充分的'鄙夷與憤怒,對於一個麻風病患者的憎怖。然而他只覺得有人在注意他,得意洋洋緊了一緊腰間的皮帶。他是個長臉大嘴的北方人,生得不難看。

他走到公衆廁所的門前,順手揪過一個穿長袍而帶寒酸相的,並不立即動手打,只定晴看他,一手按着棍子。那人於張煌氣惱之中還想講笑話,問道:“阿是爲仔我要登坑老?”

大約因爲我的思想沒受過訓練之故,這時候我並不想起階級革命,一氣之下,只想去做官,或是做主席夫人,可以走上前給那警察兩個耳刮子。

在民初李涵秋①的小說裏,這時候就應當跳出一個仗義的西洋傳教師,或是保安局長的姨太太,(女主角的手帕交,男主角的舊情人。)偶爾天真一下還不要緊,那樣有系統地天真下去,到底不大好。

①李涵秋(1873—1923),近代小說家、鴛鴦蝴蝶派代表人物之一。着有章回小說三十餘種,代表作《廣陵湖》曾風靡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