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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散文《天才夢》

張愛玲1.97W

《天才夢》一文爲張愛玲18歲時的創作散文,也被她視作自己文學生涯中的“處女作”。 接下來小編蒐集了張愛玲散文《天才夢》,歡迎閱讀檢視,希望幫助到大家。

張愛玲散文《天才夢》

  天才夢

  張愛玲

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目爲天才,除了發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然而,當童年的狂想逐漸褪色的時候,我發現我除了天才的夢之外一無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點。世人原諒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們不會原諒我。

加上一點美國式的宣傳,也許我會被譽爲神童。我三歲時能背誦唐詩。我還記得搖搖擺擺地立在一個滿清遺老的藤椅前朗吟“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眼看着他的淚珠滾下來。七歲時我寫了第一部小說,一個家庭悲劇。遇到筆畫複雜的字,我常常跑去問廚子怎樣寫。第二部小說是關於一個失戀自殺的女郎。我母親批評說:如果她要自殺,她決不會從上海乘火車到西湖去自溺,可是我因爲西湖詩意的背景,終於固執地儲存了這一點。

我僅有的課外讀物是《西遊記》與少量的童話,但我的思想並不爲它們所束縛。八歲那年,我嘗試過一篇類似烏托邦的小說,題名《快樂村》。快樂村人是一好戰的高原民族,因克服苗人有功,蒙中國皇帝特許,免徵賦稅,並予自治權。所以快樂村是一個與外界隔絕的大家庭,自耕自織,儲存着部落時代的活潑文化。我特地將半打練習簿縫在一起,預期一本洋洋大作,然而不久我就對這偉大的題材失去了興趣。現在我仍舊儲存着我所繪的插畫多幀,介紹這種理想社會的服務,建築室內裝修,包括圖書館,“演武廳”,巧克力店,屋頂花園。公共餐室是荷花池裏一座涼亭。我不記得那裏有沒有電影院與社會主義——雖然缺少這兩樣文明產物,他們似乎也過得很好。

九歲時,我躊躇着不知道應當選擇音樂或美術作我終身的事業。看了一張描寫窮困的畫家的影片後,我哭了一場,決定做一個鋼琴家,在富麗堂皇的音樂廳裏演奏。

對於色彩,音符,字眼,我極爲敏感。當我彈奏鋼琴時,我想象那八個音符有不同的個性,穿戴了鮮豔的衣帽攜手舞蹈。我學寫文章,愛用色彩濃厚、音韻鏗鏘的字眼,如“珠灰”、“黃昏”、“婉妙”、“splendour”、“melancholy”,因此常犯了堆砌的毛病。直到現在,我仍然愛看《聊齋志異》與俗氣的巴黎時裝報告,便是爲了這種有吸引力的字眼。

在學校裏我得到自由發展。我的自信心日益堅強,直到我十六歲時,我母親從法國回來,將她睽隔多年的女兒研究了“我懊侮從前小心看護你的傷寒症,”她告訴我,“我寧願看你死,不願看你活着使你自己處處受痛苦。”

我發現我不會削蘋果。經過艱苦的努力我才學會補襪子。我怕上理髮店,怕見客,怕給裁縫試衣裳。許多人嘗試過教我織絨線,可是沒有一個成功。在一間房裏住了兩年,問我電鈴在哪兒我還茫然。我天天乘黃包車上醫院去打針,接連三個月,仍然不認識那條路。總而言之,在現實的社會裏,我等於一個廢物。

我母親給我兩年的時間學習適應環境。她教我煮飯;用肥皂粉洗衣;練習行路的姿勢;看人的眼色;點燈後記得拉上窗簾;照鏡子研究面部神態;如果沒有幽默天才。千萬別說笑話

在待人接物的常識方面,我顯露驚人的愚笨。我的兩年計劃是一個失敗的試驗。除了使我的思想失去均衡外,我母親的沉痛警告沒有給我任何的影響。

生活的藝術,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領略。我懂得怎麼看“七月巧雲”,聽蘇格蘭兵吹bagpipe,享受微風中的藤椅,吃鹽水花生,欣賞雨夜的霓虹燈,從雙層公共汽車上伸出手摘樹巔的綠葉。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這種咬齧性的小煩惱,生命是一襲華美的飽,爬滿了蚤子。

作品逸事

爲紀念創刊三週年,1939年9月上海《西風》雜誌第37期刊出以“我的……”爲題目的“現金百元懸賞徵文啓事”,約定“舉凡關於個人值得一記的事,都可發表出來”,要求“內容要實在,題材要充實動人”。時年18歲的張愛玲遂寫了一篇一千三百字的《我的天才夢》應徵。此文雖尚不及張後來的作品來得老辣,但用語之精警,初現端倪,如末一句“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已成人所共知的名言。

對於這篇少女佳作獲獎的前前後後,張愛玲也是記掛有加,多次解說。

70年代她編《張看》時,在《天才夢》的末尾加了一段“附記”:“《我的天才夢》獲《西風》雜誌徵文第十三名名譽獎。徵文限定字數,所以這篇文字極力壓縮,剛在這數目內,但是第一名長好幾倍。並不是我幾十年後還在斤斤較量,不過因爲影響這篇東西的內容與可信性,不得不提一聲。”

張愛玲爲此寫了《憶〈西風〉——第十七屆〈時報〉文學獎特別成就獎得獎感言》,舊事重提,更明確地表示對當年《西風》徵文評獎結果的強烈不滿。據張愛玲回憶,徵文寄出後不久,《西風》雜誌社通知她“得了首獎,就像買彩票中了頭獎一樣”。誰知等到收到正式公佈的“全部得獎名單,首獎題作《我的妻》,作者姓名我不記得了。我排在末尾,彷彿名義是‘特別獎’,也就等於西風所謂‘有榮譽地提及’”。張愛玲還指出:“《西風》從來沒有片紙隻字向我解釋。我不過是個大學生。徵文結集出版就用我的題目《天才夢》。”張愛玲不諱言她對此事的耿耿於懷,說此事“成了一隻神經死了的蛀牙”,隔了半個世紀還剝奪她第二次得獎“應有的喜悅”,讓她十分“怨憤”。

作品解讀

《天才夢》在張愛玲的創作中有特殊的地位,這是她步入文壇前在刊物上發表的第一篇作品,把它視爲張愛玲的處女作並無不當。

她從七歲開始寫小說,曾寫過五回的《摩登紅樓夢》,他的父親很高興,還代她擬了回目,親戚來了即向人展示。九歲她就向編輯先生進攻。在《天才夢》發表以前,她的作品只發表在學校的校刊上,有散文,也有小說,一些作品在她成名後被編者收入了她的集子,如小說《牛》,均可稱爲“少作”。《天才夢》是她入學港大不久,應《西風》徵稿而寫的作品。這一年張愛玲19歲,作家夢她已做了十餘年!

《天才夢》發表,卻在獲獎過程中遭遇了對一個少女來說很重的打擊,55年後她對此還耿耿於懷,想來當時對她的刺激不小。這是不是她之後三年時間再也沒有創作的一個原因呢?也許。但更重要的是她在港大是把全副身心都投入了學業。爲了獲得能讓自己生活自立的獎學金,也爲了進一步出國深造,在學業方面她付出了艱辛的努力,每一樣功課總是考第一,爲此,她是否也控制了創作的慾望,暫時放棄了十幾年的文學夢?三年後戰爭打碎了她的出國留學夢,不得不回到上海,爲了生存,她重拾文學夢,出手不凡,紅遍上海。重拾文學夢之前幾年發表的《天才夢》告訴我們,她“紅遍上海”不是從天而降,“天才”在那時已經經過多年的歷煉而誕生。

短短千餘字,寫盡一個天才還未實現夢想之時的心情與感受,從這篇散文中已經可以看出一個優秀作家的諸多心理特質:敏感、早慧、孤獨、機智、卓越的文字能力。她的童年所受的教育,她和母親不能理解難以相容的關係,創傷性的童年經驗……。理解張愛玲,這是一篇不可不讀的作品。

同時,張愛玲的個性特質也在文章中展露了出來,一方面是世俗的成名願望,另一方面是深刻的悲劇意識。能否實現天才夢?還是一個疑問,她還沒有從成功中建立自信,她用輕鬆機智的`語言調侃着她的“天才”,使得天才不那麼逼人;說到世俗生活中的愚笨,就沒有了輕鬆與調侃,她敏感地懷疑自己生存的能力,我們感覺到了文字的沉重。不能實現“天才夢”,世俗生活中的無能即是真實的煩惱,天才未實現,現實生活中等於一個廢物,“天才”即成爲笑話,僅爲別人提供了笑料。待人接物,人與人的交接,對孤獨感已深入靈魂的張愛玲來說,是痛苦的折磨,當她獨自存在,她能領會生活的藝術,欣賞雨夜的霓虹燈,吃鹽水花生,“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地方,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她由此上升到對人生的獨特看法:“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蝨子。”這是她的名言,很難想象,一個19歲的女孩會寫下如此驚心動魄的文字,人世的悲劇意味已鐫刻在了她的靈魂之中。

天才與愚笨,輕鬆與沉重,形而上的悲劇感與形而下的世俗的歡樂,在這篇散文中形成“參差的對照”,這既是張愛玲處理小說人物的方式,也是她散文豐富性的表現,說到底是她理解生活的一個基本觀念。在散文中,她津津樂道人間的世俗生活,其實對她來說,往往只是個人的孤獨體驗,她很難與人分享人世間的快樂。她的思想背景裏,人與人的關係已被悲劇意識所籠罩,——快樂只能是個人的。因而她倍加珍惜,由此我們才能理解爲什麼她對現世的世俗生活有如此的深刻體察和熱愛,她以一種新奇的審美的態度,肯定那些“真實的、最基本的東西”。

《天才夢》既是張愛玲“少作”的壓卷之作,也是成熟的開篇之作,它成爲進入張愛玲精神世界的一扇門,濃縮了她對生活的理解,以及她的文學才華。

《天才夢》是應《西風》雜誌的懸賞徵文而寫的,《西風》的主編是林語堂。張愛玲正處於經濟的窘迫之中,她積極地應徵了。開始收到雜誌社的通知,說獲得了首獎,可想見她的興奮,這是她在報刊上的首次露面,得獎的意義遠大於獎金。後來收到全部獲獎名單,首獎變成了別人,她排在了末尾。獲獎作品出選本時,卻又用了她的《天才夢》作爲書名。這一事件對她的刺激實在太大了,以至55年後,她還在《憶〈西風〉》中細說了一遍。然而,她的所記卻是有誤的,甚至當時她對《西風》的證文啓示要求也看錯了,把5000字內記成了500字內,但我們今天所見的《天才夢》也並非500字內,而是1500餘字。至於當時爲什麼雜誌會把她的首獎變更爲13名?儘管已有學者做了推測,那也還只是猜測。當事人均已西逝,不得而知了。張愛玲的記憶有誤是確實的,變更獲獎名次對她形成不小的打擊也是深刻而實在的。所幸文學作品的價值實質上是不依靠所謂獲獎來確定的,時間是最公正而嚴厲的法官,我們今天還要讀被變更了名次的《天才夢》,而獎得首獎的那篇文章已經消逝於歷史的塵埃中了。

《天才夢》發表於《西風》,這是她正式發表的處女作,《憶〈西風〉》卻成爲張愛玲生前發表的最後一篇作品。怎麼想也有些宿命的意味!始、終皆與《西風》有關,她敬佩並羨慕林語堂,一直想成爲林語堂那樣在西方世界有影響的中國文人。這又只是一個夢,她一生的影響力還是在華人圈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