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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州天寧寺聞禮懺聲 徐志摩

徐志摩3.23W

  常州天寧寺聞禮懺聲 徐志摩

常州天寧寺聞禮懺聲 徐志摩

有如在火一般可愛的陽光裏,偃臥在長梗的,雜亂的叢草裏,聽初夏第一聲的鷓鴣,從天邊直響入雲中,從雲中又迴響到天邊;

有如在月夜的沙漠裏,月光溫柔的手指,輕輕的撫摩着一顆顆熱傷了的砂礫,在鵝絨般軟滑的熱帶的空氣裏,聽一個駱駝的鈴聲,輕靈的,輕靈的,在遠處響着,近了,近了,又遠了……

有如在一個荒涼的山谷裏,大膽的黃昏星,獨自臨照着陽光死去了的宇宙,野草與野樹默默的祈禱着。聽一個瞎子,手扶着一個幼童,鐺的一響算命鑼,在這黑沉沉的世界裏迴響着:

有如在大海里的一塊礁石上,浪濤像猛虎般的狂撲着,天空緊緊的繃着黑雲的厚幕,聽大海向那威嚇着的風暴,低聲的,柔聲的,懺悔它一切的罪惡;

有如在喜馬拉雅的頂顛,聽天外的風,追趕着天外的雲的急步聲,在無數雪亮的山壑間迴響着;

有如在生命的舞臺的幕背,聽空虛的笑聲,失望與痛苦的呼答聲,殘殺與淫暴的狂歡聲,厭世與自殺的高歌聲,在生命的舞臺上合奏着;

我聽着了天寧寺的禮懺聲!

這是哪裏來的神明?人間再沒有這樣的境界!

這鼓一聲,鍾一聲,磐一聲,木魚一聲,佛號一聲……樂音在大殿裏,迂緩的,曼長的迴盪着,無數衝突的波流諧合了,無數相反的色彩淨化了,無數現世的高低消滅了……

這一聲佛號,一聲鍾,一聲鼓,一聲木魚,一聲磐,諧音盤礴在宇宙間——解開一小顆時間的埃塵,收束了無量數世紀的因果;

這是哪裏來的大和諧——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籟,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動,一切的擾攘;在天地的盡頭,在金漆的殿椽間,在佛像的眉宇間,在我的衣袖裏,在耳鬢邊,在官感裏,在心靈裏,在夢裏,…… 在夢裏,這一瞥間的顯示,青天,白水,綠草,慈母溫軟的胸懷,是故鄉嗎?是故鄉嗎?

光明的翅羽,在無極中飛舞!

大圓覺底裏流出的歡喜,在偉大的,莊嚴的,寂滅的,無疆的,和諧的靜定中實現了!頌美呀,涅槃!讚美呀,涅槃!

《常州天寧寺聞禮懺聲》寫於1923年10月26日,初載於同年11月11日《晨報·文學旬報》,署名徐志摩。

賞析:

在一定的意義上,詩人並不如英國浪漫主義詩人雪萊說的那樣是世界的“立法者”,而是萬物靈性、神性、詩性的聆聽者、命名者和發送者。詩人之爲詩人,不是因爲他有打破與重建世界現實秩序的能耐,而是由於他能在世俗物化的庸俗生活中站出自身,在表象與本真、遮蔽與敞開、物性與詩性之間的維度上,迎接本真與美的出場,並透過以語言命名的方式,使它們成爲能夠與世人交流,供人類共享的精神之物。

就如這章《常州天寧寺聞禮懺聲》的散文詩,倘若不是詩人,能夠在禮懺聲中聆聽到天地人神交感的和諧嗎?能夠從人的超越本性出發,感受到靜對身心的召喚和洗禮嗎?無神論者自然不能感應這鼓一聲,鍾一聲,馨一聲,木魚一聲,佛號一聲中心與物的呼吸,即使宗教徒恐怕也只能感受救世主普渡衆生的佛心佛意。但我們的詩人卻聆聽到了“大美無言”的靜。靜是什麼?它絕不只是無聲。在無聲狀態中,只是聲音的缺場;而在這裏,神性和詩性卻進入心靈得以敞亮。

在心靈間發生的事情是不同於聲音的傳播和刺激的,它是“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籟,真生命的洪流”,莊嚴靜穆的降臨,是靈魂在瞬間瞥見的澄明之境:青天、白水,綠草,慈母般溫軟的胸懷。人在日常沉淪中失落的本真重新顯現了,我們窺見了詩意棲居的精神家園。“是故鄉嗎?”是的。

它是我們的源初,又是我們的未來。

與其說它是宗教的,不如說是美學的。因爲當詩人把我們帶入這個靜的澄明之境時,我們不是得到某種超度或救贖,而是着迷和傾倒:我們首先會驚異詩人在一片禮懺聲中“聽”出世界上各種生靈的喧譁與騷動;繼而又不能不揣摹那動與靜對比中靜的籠罩和“神明”的站立;然後是感動與共鳴,情不自禁地被帶入實在生活之外那莊嚴、和諧、靜定的境界。

毫無疑問,前半部分那六個“有如”段奇瑰的想象和描寫,奠定了這章散文詩成功的基礎。在這裏,詩人不僅把聽覺感受轉化成了視象,而且透過詩人的“靈視”,展開了一個廣袤的、衝突的`、包羅萬象的世界。作者不象宗教徒那樣,把現世簡單描繪爲一片苦海或一切罪惡的淵藪,而是敏銳抓住對禮懺聲的感覺和想象,透過動與靜、虛與實的有機配合,構築了一個天、地、人並存的在世世界。禮懺聲既作爲對比,又作爲尺度,同時也作爲救贖的因素,被描繪爲初夏可愛陽光中動聽的鷓鴣啼鳴,月夜沙漠裏月光溫柔的手指和輕靈的駝鈴,死寂宇宙間“大膽的黃昏星”(唯一的光明)和預言家;它美,睿智,神聖而又莊嚴,因而罪惡向它懺悔,雲翳因之洗滌,讓人在它面前感到現實生存的空洞,從而向神性站出自身。

如此動人和富有意味的聲音感知與想象,很容易使人們想到海德格爾闡明的詩性言說:“將天空之景觀與聲響和不同於神的東西之黑暗與沉重寂聚爲一體,神以此景觀使我們驚訝不已。

在此奇特之景觀中,神宣告他穩步到來的近。”(《……人詩意地棲居……》)在這章散文詩中,神也是這樣到來的。可貴的是,詩人能在高度集中的感知和想象中,透過語言的命名與恰當的技巧安排,迎候它的出場亮相,讓它和人類生存發生緊密的關聯,構造無數衝突的波流、相反的色彩和現世的高低等渾濁的、渴求救贖的現世世界,然後一同將它們帶入淨化靜定的澄明之境。前半部分並排的六個比喻,展開得十分具體、細膩,具有徐志摩語言獨有的濃豔靈動的風格,但空間非常博大、蒼茫,因而形成了獨特的藝術氛圍。後半部分由動而靜,由外入內,最終進入心的澄明和瞬間感悟,發出內心的歡呼。與之相對應,詩人採取了詩的排比復沓抒情與散文展開細節相融合的表現手法,——這是散文詩的特點:自由、舒展、純淨而又豐富,十分適合表現崇高和有神祕意味的經驗與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