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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親 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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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母親

我的母親 老舍

母親生在農家,勤儉誠實。爲我們的衣食,母親要給大家洗衣服,縫補衣裳。在我的記憶中,她的手終年是鮮紅微腫的。白天,她洗衣服,洗一兩大盆。她料理家務永遠絲毫也不敷衍,就是屠戶們送來的黑如鐵的布襪,她也給洗得雪白。晚間,她抱着一盞油燈,還要縫補衣服,一直到半夜。她終年沒有休息,可是在忙碌中她還把院子屋中收拾得清清爽爽。桌椅都是舊的,櫃門的銅活久已殘缺不全,可是她的手老使破桌面上沒有塵土,殘破的'銅活發着光。院中,父親遺留下的幾盆石榴,永遠會得到應有的澆灌與愛護,年年夏天開許多花。

從這裏,我學到了愛花,愛清潔,守秩序。這些習慣至今我還儲存着。

有客人來,無論手中怎麼窘,母親也要設法弄一點東西去款待。舅父與表哥們往往是自己掏錢買酒肉食,這使她臉上羞得飛紅,可是殷勤地給他們溫酒作面,又給她一些喜悅。到如今我的好客的習性,還未全改,因爲自幼看慣了的事情是不易改掉的。

母親活到老,窮到老,辛苦到老。可是,母親並不軟弱。那時有多少變亂啊!有時候兵變了,有時候內戰了,城門緊閉,鋪店關門,晝夜響着槍炮。這驚恐,這緊張,再加上一家飲食的籌劃,兒女安全的顧慮,豈是一個軟弱的老寡婦所能受得起的?可是,在這種時候,母親的心橫起來,她不慌不哭,要從無辦法中想出辦法來。她的淚會往心中落!這點軟而硬的性格,也傳給了我。在做人上,我有一定的宗旨與基本的法則,什麼事都可將就,而不能超過自己畫好的界限。我怕見生人,怕辦雜事,怕出頭露面;但是到了我非去不可的時候,我便不敢不去,正像我的母親。從私塾到小學,到中學,我經歷過起碼有二十位教師吧,但是我的真正的教師,把性格傳給我的,是我的母親。母親並不識字,她給我的是生命的教育。

當我小學畢業的時候,親友一致地願意我去學手藝,好幫助母親。我曉得我應當去找飯吃,以減輕母親的困苦。可是,我也願意升學。我偷偷地考入了師範學校——制服、飯食、書籍、住處,都由學校供給。只有這樣,我纔敢對母親說升學的話。入學,要交十元的保證金。這是一筆鉅款!母親作了半個月的難,把這鉅款籌到,而後含淚把我送出門去。當我由師範畢業,被派爲小學校的校長,母親與我都一夜不曾閤眼。我只說了句:“以後,您可以歇一歇了!”她的回答只有一串串的眼淚。新年到了,正趕上倡用陽曆,不許過舊年。除夕,我請了兩小時的假,由擁擠不堪的街市回到請爐冷竈的家中。母親笑了。及至聽說我還須回校,她愣住了。半天,她才嘆出一口氣來。到我該走的時候,地遞給我一些花生說:“去吧,小子!”街上是那麼熱鬧,我卻什麼也沒看見,淚遮迷了我的眼。

生命是母親給我的。我之能長大成人,是母親的血汗灌養的;我之能成爲一個不十分壞的人,是母親感化的。她一世未曾享過一天福,臨死還吃的是粗糧。唉!還說什麼呢?心痛!心痛!

(作者老舍 有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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