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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蝶 遲子建

遲子建1.87W

  哀蝶

  遲子建

我童年時曾是扼殺蝴蝶的小妖魔。大興安嶺有一種俗稱“大馬蓮”的蝴蝶,深紫色,羽翼上有點點赤金的顏色,它比一般在花間蹁躚的蝴蝶要大上好幾倍,雍容華貴,飛起來姿態嫺雅,美得令人炫目。這種蝴蝶不大喜歡徘徊花間,它們通常是在林間的草地上翻飛悠遊。我和許多女孩子那時最熱衷的事便是用衣服罩住這種蝴蝶,將它捉到手中,它的羽翼在我的指間簌簌抖動的時候,我們便將它在掌心拍死,然後在蝴蝶的蛹上插一顆圖釘,將它按到白紙棚的燈畔。晚上拉亮電燈,嘩地一照,燈畔那一圈已死的蝴蝶便栩栩如生了。那時我究竟扼殺了多少蝴蝶,已經無從計算了。只知道那些蝴蝶過不多久就會像落葉一樣脫離紙棚,落下來的自然和泥土融爲一體了。

蝴蝶的美是靠羽翼的震顫來傳達的,而它的死亡也是由此帶來的。折斷它的羽翼,它便喪失了傳達美的能力。藝術的羽翼同蝴蝶一樣是華美而脆弱的。比如一幅名畫,它可以在欣賞它的人面前呈現豐滿輝煌的羽翼,給賞畫的人以一種心靈的溝通和震動,但同時,一把意外的大火會使它化爲灰塵。比較而言,陶器的羽翼纔算最爲堅硬,無論風吹日曬雨淋,都無法傷害它的本質,即使深埋地下,陶還是陶,所以陶才最能成爲中國的象徵,才經久不衰。

我曾經異想天開,認爲應該把偉大的藝術品放入墳墓儲存。因爲展覽大廳明亮的光線會使一幅畫改變顏色,人的混濁的呼吸會傷害畫的神經。但是如果創造藝術是爲了讓它進墳墓的話,那麼人類又如何進行藝術的傳達呢?又如何進行精神的交流呢?人是渺小的,藝術卻是巍峨的。我們無法得到梵高身上的一片指甲,但他的向日葵卻比地球上所有開放的向日葵都燦爛、明亮和憂傷;我們無法得到柴可夫斯基的一根頭髮,可他的音樂的羽翼將在漫長世紀的空中低迴,並且深深地感染着一代一代的人。所以我不再做把藝術品放入墳墓的夢想。我們慶幸人類的先知,他們創造了音樂、繪畫、建築、文學等等的藝術形式,他們向我們傳達了已逝世紀的輝煌與寧靜,喧囂與平和,他們艱難地扇動着藝術的羽翼,告訴我們戰爭、和平、瘟疫、繁華、頹敗等等人類曾經歷過的.一切,我們承受並延續着這一切。埃及的金字塔不可能成爲人類文明的永久紀念碑,也可能再過幾萬年沒人會知道梵高、莫扎特、海明威這些在我們這個世紀仍被視爲偉大的人物,因爲藝術的羽翼既長久又脆弱,它很可能在飛向某一個世紀的途中而徹底消失在茫茫宇宙中,創造這藝術的人的名字也一同沉沉地消失。但這些擔憂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總會有藝術的羽翼會飛向未來的天空,它仍能給人帶來生存以外的驚喜和慰藉。如同童年時我在蒼茫的暗夜中嘩地拉亮電燈,能看到那圈美麗的蝴蝶一般。

大約兩年前,我曾寫過一篇悲觀的文章《誰爲這個世界送葬》,大意是說忽然一日想到如果人類全部消亡了,這個世界不復存在了,能最後爲這個世界送葬的是什麼?我說是大地上翻飛的畫卷、四散的書籍、破敗的琴和空曠的建築。當一顆流星最後一次劃破天幕,它會看到大地上我所設想的壯觀場景,沒有比這種送葬更動人的了。

這種杞人憂天的想法其實緣自內心深處對藝術深深的癡迷和渴望,也可視爲對自己精神追求的一種激勵。於是,藝術會爲這個世界送葬成了我深信不疑的一個真理。人死後暴露出的白骨是那麼千篇一律,可人的心靈創造出的藝術光華卻又是那麼斑斕奪目。這樣想來,藝術的確是完善人生的一種途徑了。

當我按住蝴蝶,當它的羽翼在我指間輕輕顫動,我還會扼住它的呼吸嗎?雖然我知道蝴蝶不經我的手早晚也會成爲泥土的一部分,但現在我的心還是爲二十幾年前的過失而顫抖了。能夠讓羽翼震顫這是多麼重要的事情,不然那羽翼又有何用?靜止千年的美,也抵不上飛翔一瞬的美更動人心魄,因爲後者是一種流光溢彩的美。所以我深深祈禱藝術的羽翼不要輕易被人折斷,讓它自由地顫動並且深入人心吧。同時,我也願意在這遙遠的北國,深深地向着極北的童年生活領地鞠一躬,哀悼那些斃命於我掌心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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