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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析蔣勳說唐詩

唐詩2.89W

內容簡介

解析蔣勳說唐詩

唐代是“花季”,是詩的盛世,是一場精彩的戲,誕生了諸多偉大的詩人,如李白、杜甫、王維、白居易、李商隱等。在《蔣勳說唐詩》一書中,蔣勳用十個章節來講述他心中的最精彩的一百首唐詩,他心中最好的唐朝詩人,從魏晉到晚唐,從文學到美學,從張若虛到李商隱,充滿詩意,充滿禪機,娓娓道來,很好看,很好讀,很美。編輯推薦

《蔣勳說唐詩》是蔣勳老師給我們講解唐詩的燦爛與華美,帶領我們體驗生命中的真與善與美,這將是一次愉悅的心靈出走。

唐朝爲什麼會帶給我們感動?蔣勳說,因爲唐詩裏有一種燦爛與華美,唐朝就像漢文化一個短暫的度假期,是一次露營,人不會永遠露營,最後還是要回來安分地去遵循農業倫理。爲什麼我們特別喜歡唐朝?因爲會覺得這一年回想起來,最美的那幾天是去露營和度假的日子,唐朝就是一次短暫的出走。

海報:

媒體評論

蔣勳善於把低眉垂睫的美喚醒,讓我們看見精燦灼人的明眸。善於把沉啞喑滅的美喚醒,讓我們聽到恍如鶯啼翠柳的華麗歌聲。蔣勳多年在文學和美學上的耕耘,就時間的縱軸而言,他可算爲人類文化的孝友之子,他是一個恭謹謙遜的善述者。就空間上的橫軸而言,蔣勳是這個地域的詩酒風流的產物,是從容、雍雅、慧傑、自適的人。

——臺灣著名作家 張曉風

長久以來,弱勢者視美爲奢侈,不敢言美;利益者視美爲誇富,役使糟踐,美感已爲GDP所犧牲。直到經濟轉型,苦於品牌升級、設計加值之時,纔回首茫然,心虛自卑,模仿失據,而先生卻早數十年已藏寶救亡。出之於小說、散文、藝術史、論述、繪畫,苦心孤詣,重構民族美學與歷史記憶,啓蒙俗民生活中的感官審美享樂,獻身爲美的傳道者,謙卑明亮,氣象恢宏,給了我們歡喜感動與榮耀自豪。

——2010年臺灣出版界“出版風雲人物”獲獎原因

目錄

第一講 大唐盛世

詩像一粒珍珠

唐代是詩的盛世

新繡羅裙兩面紅,一面獅子一面龍

菩提薩埵與水到渠成

文學的內容與形式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詩人的孤獨感

遊牧民族的華麗

唐詩裏的殘酷

俠的精神

唐朝是一場精彩的戲

第二講 春江花月夜

唐朝是漢文化一個短暫的度假期

孤篇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

生命的獨立性

與道德無關的生命狀態

何處春江無月明

空裏流霜不覺飛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宇宙意識

對虛擬性的肯定

願逐月華流照君

更大意義上的歸宿

交響曲的結尾

交響詩樂章

第三講 王維

政治帶給王維的恐怖經驗

孟城坳、白石灘

"無人"的意境

山水中生命的狀態

另一種生活

《洛陽女兒行》:貴遊文學的傳統

邊塞詩

《少年行》的代表性

山水詩中的畫意

第四講 李白(上)

詩歌的傳統與創新

角色轉換

青梅竹馬

十四爲君婦

定格

《蜀道難》

其險也若此

浪漫詩的極致

第五講 李白(下)

《月下獨酌》

《行路難》

《鳳凰臺》

《將進酒》

《金陵酒肆留別》、《客中作》

詩仙和詩聖

《長相思》、《關山月》

送別和贈詩

《清平調》、《沙丘城下寄杜甫》

第六講 杜甫(上)

夢李白

長安水邊多麗人

《兵車行》

《石壕吏》

第七講 杜甫(下)

《茅屋爲秋風所破歌》

律詩的極致

《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

《春望》

逃難的記錄

離亂中的痛苦生活

第八講 白居易

《賣炭翁》

關注百姓的古文運動

《新豐折臂翁》

大膽批判社會

文學和生命的兩個部分

《長恨歌》--本事

《長恨歌》--夢尋

《琵琶行》--音樂

《琵琶行》--深情

第九講 李商隱(上)

唯美的回憶

幻滅與眷戀的糾纏

繁華的沉澱

抽象與象徵

想見時難別亦難

花下醉

人間重晚晴

第十講 李商隱(下)

《錦瑟》

捨棄眷戀?

生命的荒涼本質

尋找知己的孤獨

典型情詩

蘭臺應官前的故事

淚與啼

晚唐的生命情調

李商隱詩的神祕感

作者簡介

蔣勳,一九四七年生,福建長樂人。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後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一九七六年返臺。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東海大學美術系主任。現任《聯合文學》社長。其文筆清麗流暢,說理明白無礙,兼具感性與理性之美,著有小說、散文、藝術史、美學論述作品數十種,並多次舉辦畫展,深獲各界好評。近年專事兩岸美學教育的推廣,他認爲:“美之於自己,就像是一種信仰一樣,而我用佈道的心情傳播對美的感動。”

前言

插圖

精彩書摘

第二講 春江花月夜

唐朝是漢文化一個短暫的度假期

我們看到一朵花開放,非常燦爛、非常華美,可我們大概沒有辦法瞭解一朵花開放的辛酸,它那麼渴望生命完成的過程,它怎麼去完成?它經歷了哪些冰雪、霜雹、風雨?我們要看花的華麗,卻不要看花得以完成的殘酷,其實是不可能的。殘酷是我們自己過濾掉了。我們抱着一個小寵物的時候,當然感覺不到殘酷性,可是當我看到一個溫柔的人,抱着一個小寵物,常常會有一種難過,因爲這個生命其實已經被豢養爲另外一種形式。這也是一種殘酷。一個生命,只要有生態上的改變,必死無疑。我們沒有給它任何自由意志,我們也沒有給它求生的可能。農業文化到最後是相濡以沫的狀況,當災難來臨,你會感覺到巨大的無助、無奈,生命個體的強度也無濟於事。

所以,我們處在一個巨大的矛盾之中,就是生命的個體強度跟羣體的相互依賴感之間常常找不到平衡。爲什麼會出現一個唐朝?很可能是因爲羣體的依賴感到了一定程度,個人的潛能已經無法得到釋放,所以唐朝出現了。 唐朝調整了一下歷史的角度,給個人以空間,武則天、唐太宗、李白這些人得以出來。不用擔心個性的釋放會給社會造成大紊亂,接下來的宋朝又會回到農業倫理。我們不必去罵唐朝的人,宋朝以後武則天跟李白被罵得很慘。這些人被認爲目無綱紀、無法無天,因爲宋朝重新出現了土地依賴的關係,它自然用這種角度去看待唐朝。 唐朝爲什麼會帶給我們感動?因爲唐詩裏有一種燦爛與華美,同時我們也知道這只是在美學上做了一個平衡跟提醒,不必擔心在現實當中會產生某些副作用。唐朝是“負”,而不是“正”,我們文化的正統還是農業倫理。唐朝就像漢文化一個短暫的度假期,是一次露營,人不會永遠露營,最後還是要回來安分地去遵循農業倫理。爲什麼我們特別喜歡唐朝?因爲會覺得這一年回想起來,最美的那幾天是去露營和度假的日子,唐朝就是一次短暫的出走。我常常跟朋友們說,在農業倫理裏受不了的時候就出走一下,去唐朝過兩天再回來。我一直覺得《春江花月夜》是初唐氣派最遼闊的一首詩,希望跟大家交流這首詩所表現的真正的宇宙意識。

孤篇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

《春江花月夜》的前四句是:“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其中第一句的“平”和第二句的“生”、然後再是第四句的“明”,都是押韻。每四句是一個韻,一共有九次轉韻,全詩九段,有三十六句,三十六句構成了一個非常完整的結構形式。經過魏晉南北朝三百多年的琢磨,形式與內容之間的完美關係,終於實現了。初唐時,還有很多五言、四言、六言夾雜的詩句出現,比如大家很熟悉的初唐詩人王勃,他最有名的《滕王閣序》,我想大家在教科書裏可能都讀過,他寫:“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關山難越”是四言,“誰悲失路之人”是六言,“萍水相逢”是四言,“盡是他鄉之客”是六言,還是在用“四六”的形式,這是魏晉南北朝的詩人琢磨出來的規矩和結構,一直延續到初唐。

直到《春江花月夜》出現,我們看到一個很完整的七言詩的形式。張若虛是一個詩作非常少的人,所以很多人對他的作品不熟。可是清朝人編《全唐詩》,提到《春江花月夜》這首詩,說這篇是“以孤篇壓倒全唐之作”。這個人作品不多,只有一兩篇作品,所以叫孤篇;“以孤篇壓倒全唐之作”,是說比全部的唐詩還要好。做詩人做到這樣真是很過癮,平時不輕易出手,一出手就是最好。我基本上不把《春江花月夜》看做張若虛個人化的才氣表現,而是強調初唐時期,人的精神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遼闊,在空間和時間上,都開始有一種擴大。

所以,我第一個想跟大家交換的意見是關於題目。可能你們會聽到很多地方用到《春江花月夜》,有一首國樂的曲子就叫做《春江花月夜》,其實它早先的名字叫《漁舟唱晚》,很多中國的畫家畫畫,也愛給畫作起名爲《春江花月夜》。“春江花月夜”好像變成了美好時光、黃金歲月的代名詞。張若虛寫了這首詩以後,這個名稱就延續下來。大概在我的中學時代,有一部法國電影,翻譯過來的名字也叫《春江花月夜》,好像是用這個名稱來代表電影想要闡述的非常美好的時刻。

“春江花月夜”到底是什麼意思?很多人會認爲斷句的時候應該斷在“春江”兩個字後面,然後下面是“花月夜”,我們在五言詩當中,習慣於“二”和“三”的關係,這樣一來,就會發現“春”是在形容“江”,如果翻譯成白話文就是春天的江水。我們的語言比較複雜,不像西方的文字,動詞、名詞、形容詞是不同的,我們通常一個字可以是形容詞,也可以是動詞,還可以是名詞,一個人說“小孩子在尿尿”,這兩個尿字當然不一樣,一個是動詞,一個是名詞。用漢語寫詩的時候,有時候常常由詞性本身帶來一種曖昧風格。如果用五言詩來理解,“春江”就是春天的江水,“花月夜”的主詞應該是夜晚,就是有花有月亮的夜晚,聽起來挺俗氣的。

可是漢語文學的有趣之處在於漢字本身一個字一個音,所涵蓋的內容幾乎形成了一個畫面,而不只是一個詞彙。我覺得將“春江”理解爲春天的江水,可能是一個錯誤。最有趣的是,這五個字全部是名詞:春天、江水、花朵、月亮、夜晚。我將這五個名詞形容爲一首交響曲的五個樂章,整首曲子有五個主題,春天是一個主題,江水是一個主題,花是一個主題,月亮是一個主題,夜晚是一個主題。五個主題在交錯,它們中間發生了三棱鏡般的折射關係,假設春天是一面鏡子,花是一面鏡子,江水是一面鏡子,鏡子中間產生了多重投射與折射的關係。這首詩之所以迷離錯綜和意向豐富,是因爲它的五個主題都是獨立的。

生命的獨立性

在唐詩當中,生命的獨立性是受到歌頌的。在歷史上,如果我喜歡武則天這個角色,跟她取不取得政權沒有必然關係,而是因爲我看到她對自己獨立個性的完成。《春江花月夜》之所以美,是因爲它在充分的自我的獨立性當中,纔會去欣賞另外一個完全獨立的,跟它不同的生命狀態。

這裏面的美學意識非常現代。二十世紀初,巴黎開始尊重每一個不同的生命。一個女畫家羅蘭桑嬌媚得要死,永遠都是楚楚可憐,很嬌弱的感覺。有人喜歡她,有人不喜歡她,但大家都尊重她;另外有一個俄羅斯來的移民叫蘇蒂納,窮得要死,每天去做苦力,在碼頭上搬完東西,然後回家畫畫,他喜歡畫被宰殺後的牛。羅蘭桑與蘇蒂納如此不同,可他們同時在巴黎,而且他們可以做朋友,認爲彼此代表的是巴黎畫派兩種不同的美學。

唐代也有這樣的特質,武則天在取得政權的過程當中,最大的障礙是作爲一個姓武的,要去搶奪李姓政權,李家自然會有反撲。初唐時駱賓王寫的《討武曌檄》是很有名的一篇文章,駱賓王是初唐文學中非常重要的一個文人,我們不太清楚他心裏想什麼,因爲他在幫別人寫文章。徐敬業要討伐武則天,必須找一個人來寫一篇文章,就像現在報紙的社論一樣,表示自己是名正言順地出兵去打武則天。“檄”就是貼在牆上的看板、大字報,昭告天下說武則天有多壞,所以要起兵討伐她,“檄”主要就是提供輿論支援的。武則天作爲一個有雄才大略的執政者——我們今天用雄才這個“雄”已經有問題了,應該是“雌才大略”,她上朝的時候,讓別人把這個檄文撕下來念給她聽。這已經是一個政治人物極大膽的作爲,因爲她至少應該先看一看到底人家在講她什麼,可是她選擇直接讓人念。

這篇文章寫得很真實,武則天出身卑賤,“曾以更衣入侍”,“更衣入侍”就是在廁所裏替皇帝換衣服。在傳統的農業倫理中,你的父親、祖父是怎麼樣的,你大概也就差不多是怎麼樣的。武則天根本就不在乎這些,這裏面就有了現代倫理的因素。武則天覺得文章講得很對,可“我就是這樣子,關你什麼事?”文章一步一步地形容,到皇帝去世不久,武則天取得政權,“一抔之土未乾”——皇帝墳墓上的土都還沒幹,“六尺之孤何託?”——一個已經長大,應該繼承皇位的李家後代,竟然被廢掉了。其實“六尺”已經是大男人了,可“六尺之孤何託?”意思是誰來照顧他。這裏面的語言跟思想全部是農業倫理,因爲按照農業倫理,皇帝死後,繼承皇位的應該是他的長子,而這個長子竟然被廢掉,由武則天來做皇帝。

可是武則天的個性中有孤獨意識,有流浪、冒險精神,有來自遊牧民族的個人生命“物競天擇”的部分,這與農業倫理遵循的是兩種不同的邏輯。所以武則天聽着聽着,就開始讚美這篇文章,還問宰相是什麼人寫的?宰相說是駱賓王。當聽到“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託?”的時候,武則天判斷這篇文章會對老百姓有非常大的影響力,因爲這兩句訴諸於農業倫理中的忠孝,她覺得這篇文章真是擊中要害。她就遺憾地說,駱賓王這樣的人才,宰相竟然沒有招他入閣,這是宰相之罪啊。

我每次讀到這段,都會有一種驚訝,武則天不覺得這篇文章在罵她,她從執政者的角度認爲這是一篇好文章,罵武則天的部分是可以抽離掉的。在這樣一個時代裏,駱賓王有駱賓王自我完成的方式,武則天有武則天自我完成的方式。武則天在自己的孤獨當中,會欣賞駱賓王的孤獨,而不是處於對立的狀態。在現實當中,事關政治的爭奪;可是在美學的層次上,每一個生命都會欣賞另外一個生命,這纔是花季出現的原因。所謂的花季,就是所有的生命,沒有高低之分。春天、江水、花朵、月亮、夜晚,這些存在於自然中的幾個主題,偶然間因緣際會發生了互動的關係,可它們又各自離去。它們是知己,它們也是陌路。“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王維《送別》)他們總是在路上碰到人,就喝一杯酒,變成好朋友,然後擦肩而過,又回到各自的孤獨,這裏面沒有一點小家子氣的生命意向。

空裏流霜不覺飛

《春江花月夜》爲什麼影響力這麼大?因爲這是初唐詩中最具有典範性地將個人意識提高到宇宙意識的一個例子。當生命經驗被放大到宇宙意識,張若虛在文學技巧上又把漫無邊際、天馬行空的思想拉回來——“江流宛轉繞芳甸”。他的面前有一條河流,“宛轉”地流過“芳甸”;“甸”是被人整理出來的一窪一窪的圃,就是田。爲什麼叫“芳甸”?因爲不種稻子,不種麥,而是種花。河流彎彎曲曲地流過種滿了花的、散發着香味的土地,“江流宛轉繞芳甸”將主題變成了“江”與“花”的對話。

下面一句是月亮與花的主題:“月照花林皆似霰。”這首詩很好玩,一開始的時候是春天,江水在流,然後月亮慢慢升起,潮水上漲。初春時節,空氣很涼,夜晚的時候,水汽會結成一種薄薄的透明的東西在空中飄,也就是“霰”。花有很多顏色,紅的、紫的、黃的,當明亮的月光照在花林上,把所有的顏色都過濾成爲銀白色。我們看到張若虛在慢慢過濾掉顏色,因爲顏色是非常感官的,可是張若虛希望把我們帶進宇宙意識的本體,帶進空靈的宇宙狀態。“江流宛轉繞芳甸”中的“芳”是針對嗅覺;“月照花林皆似霰”是針對視覺。江水把氣味衝散,月光把花的顏色過濾。

“空裏流霜不覺飛”就非常像佛教的句子,這裏的“空”剛好是佛教講的“空”,可以是空間上的空,也可能是心理上的空。春天的夜晚會下霜,可是因爲天空中佈滿了白色的月光,所以霜的白感覺不到了。這是張若虛詩中出現的第一個有哲學意味的句子,就是存在的東西可以讓你感覺不到它的存在。聽起來很抽象,可是生命裏其實有很多東西存在,我們常常已經感受不到它們的存在。比如死亡一直存在,可是我們從來感覺不到死亡。

“汀上白沙看不見。”因爲沙洲上的沙是白的,月光是白的,所以汀上有白色的沙也看不出來,這句詩也是在說存在的東西,我們根本不覺得存在。開始的時候講春天、江水、花朵、月亮、夜晚,非常絢爛。可是這兩句詩一下將意境推到了一個空白的狀態。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一首完美的詩,首先需要結構上的精煉。如果我們相信天才論,張若虛真是一個大天才。不然就是時代真是到了水到渠成的階段,這首經得起如此分析與探討的詩才可能產生。從“月照花林皆似霰”,到“空裏流霜不覺

飛”,再到“汀上白沙看不見”,就是所有的存在都變成了不存在。“江天一色無纖塵”——江水、天空全部被月光統一變成一種白,沒有任何一點雜質。“空”就這樣被推演出來了。所有一切都只是暫時現象,是一種存在,可是“不存在”是更大的宇宙本質,生命的本質或宇宙的本質可能都是這個“空”。不只是視覺上的“空”,而是生命經驗最後的背景上的巨大的空。

“皎皎空中孤月輪”,在這麼巨大的“空”當中,只有一個完整的圓,“孤月輪”就是一個圓。聽過美術史的朋友大概都記得,西方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像蒙德里安這些人,一直在找幾何圖形的本質,與唐詩的狀態非常像,就是追問到最後宇宙間還剩下什麼。我們有時會講到“洪荒”,洪荒是沒有人的時代,沒有建築物的時代。我們今天在高雄的西子灣海港,會看到風景,也會在剎那間看到洪荒中的高雄,或者被命名之前的高雄,在這個情景下,人被放到自然中去做討論。我不知道大家可不可以理解,通常我們在現象當中的時候,只能討論現象當中的相對性;可是當一個文學家、藝術家把我們帶到了哲學的層面,他就會去問本質的問題,本質的問題也就是絕對性的問題。

“江畔何人初見月”,張若虛在公元七世紀左右,站在春天的江邊看夜晚的花朵,然後他問,誰是在這個江邊第一個看見月亮的人?這個句子字面意思一點都不難懂,可我們聽到這個句子會嚇一跳。我們在任何一個黃昏在西子灣看到晚霞,如果問誰第一個在這裏看到晚霞的?那就問到本質了。通常我們很少看到這種重的句子,因爲這完全是哲學上的追問,他忽然把人從現象中拉開、抽離,去面對蒼茫的宇宙。我們大概只有在爬高山時,纔會有這種感覺:到達巔峯的時候,忽然感覺到巨大的孤獨感,視覺上無盡蒼茫的一剎那,會覺得是獨與天地精神往來。

這種句子在春秋戰國出現過,就是屈原的《天問》。屈原曾經問過類似的問題,之後就沒有人再問了,農業倫理把人拉回來,說問這麼多幹什麼,你要把孩子照顧好,把老婆照顧好。漢詩裏面會說“努力加餐飯”,唐詩裏面的人好像都不吃飯,全部成仙了。他們問的是“江畔何人初見月”,關心的不再是人間的問題,而是生命本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邊的月亮現在照在我身上,可是江邊的月亮最早什麼時候照到了人類?這個句子這麼重,所問的問題也是無解。唐詩之所以令我們驚訝,就是因爲它有這樣的力量,也就是宇宙意識。大部分朝代的文學沒有宇宙意識,可是唐詩一上來就涉及了。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中的“念天地之悠悠”也是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在如此巨大的、無限的時間跟空間裏的茫然性。我覺得茫然絕對不是悲哀,其中既有狂喜又有悲哀。狂喜與悲哀同樣大,征服的狂喜之後是茫然,因爲不知道下面還要往哪裏去,面對着一個大空白。“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一步一步推到“空”的本質,當水天一色的時候,變成絕對的“空”。生命狀態處於空之中,本質因素就會出來。這是《春江花月夜》第一段當中最重的句子。

這麼重的句子出來以後,接下來怎麼辦?神來之筆之後就是平靜。我第一次讀這首詩的時候,讀到這兩句,就想張若虛下面要怎麼收?因爲下面還有一大半。其實我們讀到這兒的時候應該會停下來,不會再繼續讀下去了,我們會被詩人帶着去想這個問題。“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我們去想這個問題的時候,他接下來給出一個非常平凡的空間,也就是回到通俗:“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是他完全用通俗性的東西來把“江畔何人初見月”這麼重的句子收掉,第一個段落就此結束。

任何一個創作者寫出一個驚人的句子,涉及哲學命題的時候,一定要用比較相反的方法再往回收,不然讀者會沒有辦法思維。“人生代代無窮已”,就是人生一代一代地傳下去,沒有停止。這是很通俗的句子。唐詩好就好在可以偉大,也可以平凡、簡單,因爲它什麼都可以包容。如果選擇性太強,格局就不會大。比如南宋的詞,非常美,非常精緻,但包容性很小,只能寫西湖旁邊的一些小事情。而唐朝就很特別,燦爛到極致,殘酷到極致。我們常說“大唐”,“大”就是包容。今天如果我去做詩歌評審,看到“人生代代無窮已”這樣的句子,會覺得真庸俗,可是張若虛敢用,因爲他用的地方對。“江月年年只相似”,江水、月亮每年都是一樣的,水這樣流下去,月亮照樣圓了又缺,缺了又圓,是自然當中的循環。

下面一句又是一個讓我們有點思考的問句:“不知江月待何人。”其中的“待”,是我非常喜歡的一個字,這裏的等待是指江山有待,他覺得江山在等什麼人。我們回想一下,當陳子昂站在歷史的一個高峯上,說“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他之所以如此自負,是因爲他覺得江山等到他了,在古人與來者之間,他是被等到的那個人。生命卑微地幻滅着,一代又一代,可是有幾個人物的生命是發亮的,是會被記住的?張若虛說“不知江月待何

人”,裏面有很大的暗示。在這個時刻,在這個春天,在這個夜晚,在花開放的時刻,在江水的旁邊,他好像被等到了。“不知江月待何人”是“不知”還是“知”?接着前面的“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一同透露出的是唐詩中非常值得思考的自負感。

接下來是“但見長江送流水”,水不斷地流過去。自古以來,水被用來象徵時間,孔子說“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講的就是時間。在中國文化當中,水的象徵性非常明顯,一直代表着不斷流逝的時間。“一江春水向東流”也是用水做象徵,來表達這個意思。“但見長江送流水”的張若虛,覺得宇宙間有自己不瞭解的更大的時間跟空間,剎那之間,他個人的生命與流水的生命、時間的生命有了短暫的對話。如果說魏晉南北朝一直都在爲文學的形式做準備,但始終沒有磅礴的宇宙意識出現,那麼在《春江花月夜》中大宇宙意識一下被提高到驚人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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