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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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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詩寫於海子自殺前的兩個月,因此有人認爲,此時此刻,海子“已經完全把自己視作‘塵世’之外的人了。他真的已完全和這個世界和解,但那不是浪子回頭的和解,而是徹底解脫,沐浴在天堂之光中與現世的和解。”(燎原《撲向太陽之豹》)而我則在細細品味本詩後,體會其中的情感基調則是——看似明朗歡快,實則悲涼苦澀,同時有一種浸入骨髓的孤獨。

讀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海子似乎是這個時代的落伍者,“在他的房間裏,你找不到電視機、錄音機,甚至收音機。海子在貧窮、單調與孤獨之中寫作,他既不會跳舞、游泳,也不會騎自行車。”(西川《懷念》)面對這物慾橫流的世界,強烈地感到了被邊緣化的痛楚,感到與這樣的世界的疏離,也感到了幻滅之後的絕望。然而正如前文所言,他已經打算與這個世界和解,這種和解的姿態,卻使他能以更加雍容甚至優雅的心態拉開了距離來發現俗世的幸福。曾子說:“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首詩,正是詩人揮別塵世的心音。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餵馬,劈柴,周遊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說明這是對“明天”亦即彼岸世界的憧憬,當然是對“今天”亦即此岸世界的否定。“今天”是什麼樣子的呢?註定是黯淡無光、孤獨淒涼的。他是一個詩歌王國的理想主義者,與污濁鄙俗的現實世界格格不入,他無法融入到蓼的“幸福”生活中去,因而與現世疏離、隔絕。因此,初讀時的清新歡快,很快就被愈來愈濃的悲涼苦澀所覆蓋了。在這一節中,一個“明天”,明顯地點出了“今天”|“明天”的二極對立結構,顯示出了明顯的疏離。他分明感到,“今天”的一切,不屬於他,他的追求在“明天”。“餵馬,劈柴,周遊世界”,“關心糧食和蔬菜”,這些塵世中的平實而又不乏溫馨的幸福,他已經交託給了“陌生人”。他對俗世的一切,分明是有着深深的留戀的,但是,他還是要和這個世界悽然道別。他所追求的精神家園在向他招手了——“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那所房子,便是他所營造的精神的歸宿,那裏春暖花開,是一個自足圓滿的世界。而遼闊神祕的大海,以及花滿春枝的所在,其所包含的形而上的、出世的、宗教性的意義也是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的——天堂的伊甸園、佛國的蓮臺淨土、酒神和繆斯們守望的藝術的殿堂……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這一節說明了他“今天”是與人隔絕的`。但是這種狀況就要被打破,他要與人溝通,與人交流,把陌生人,他所所示到的那種圓滿自足的境界與“每一個人”分享。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我也爲你祝福

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現世的“河” “山”,分明並未給他帶來真正的溫暖,因此他只能給它們“取一個溫暖的名字”,使自己的心靈得到些許虛幻的慰藉。而他,不但與親人們有了溝通,就連給: “陌生人”的祝福,也是那麼的真純和誠摯。這些祝願也許他也想要得到,但他還是放棄了。放棄之時,仍有難以割捨了留戀。這節之中,出現了四個“你”,那種一步三回頭的低徊依戀,令人不禁動容而浩嘆。這裏 “你”|“我”的二極對立結構再次出現,說明詩人依然是背對着這個世界,一個人踽踽獨行執着地走向他嚮往的世界。此刻,我們看到了幾千年歷史的漫漫長途中上下求索的一個個孤獨的身影,看到了一條從歷史深處頑強地延伸下來的精神的脈絡。

商品經濟時代裏,人們生活在科學理性和技術文明的飛速進步中,在物質豐富的同時,也不斷地強化着人們的隱憂和焦慮,這種焦慮使人無所適從。科技的發展和物質的豐裕是人們所追求的目標,但是,科技已經發展到使人類可以自殺若干次,以致於在覈戰爭中,將不會有勝利者,而只會有幸存者;物質已成爲奴役人的異己的力量,精神的園田變成了一片荒漠,精神價值的追求和人類生存意義的追問似乎顯得日益迂闊和無聊。於是,那些堅守着精神高地的具有強烈精英意識的人們,試圖重新找回失落的高尚,但是,任何試圖堅守烏托邦的努力在金錢的魔力面前似乎都不堪一擊,這種努力遭到了摧毀性的打擊。這打擊並非來自正面,而是這個物質的世界對他們的存在的無視。因此,這些堅守者們被置於“兩間餘一卒,荷戟獨彷徨”的尷尬境地,在絕望之後,他們想以一死這樣勇絕的極端的方式來喚起人們的注意。但是更爲可悲的是:他們赴死的初衷被人們徹底漠視,甚至於大惑不解,人們用驚奇的眼光來看待他們,以“看客”的超然去評說他們,甚至視他們的舉動爲“作秀”而倦於、不屑於評說。世俗的冷酷、麻木使得這些悲壯之舉更顯荒唐和悲涼。

海子是這個時代殘存的理想主義者,是有着強烈精英意識的精神貴族,他自覺地揹負着精神的重軛,孤獨是他們宿命的徽記。詩人海子死了,詩人的自殺是因爲對信念的徹底絕望。法國作家加繆在他的隨筆《西西弗神話》中寫道:“真正嚴重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自殺。斷定了人生究竟是否值得活下去,就等於回答了哲學的根本問題。”斯人已逝,但他所留下的問題並沒有解決。對終極目的的拷問,對人類精神高地的不斷建構,應該是人類永恆的追求。要在這個世界上詩意地棲居,就必須有能夠讓心靈自足圓滿的價值信念的支撐。自殺只是表示了對無意義的世界的最後的衝擊,是一種徹底否定的姿態,而價值的重建則更加艱難,那是一種靈魂的探險。站在這退路已斷、前途茫茫的危險邊緣,需要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絕大的勇氣。

有使命感的知識者們,應該對海子們致以深深的敬意,進而在海子們止步之處起步,接過殉道者們手中的天火,繼續理想和價值的重建。倘能如此,海子在他那“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所在,遙聞其道不孤,其德有鄰,則當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