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的那個人散文
一
對我來說,有一個人不是最親的,卻是最重的,她就是改變我人生走向的蘇雨英老師。
我是上初中一年級的時候,與蘇老師結緣的。她不僅教我們班語文,還是我們的班主任。她面板細膩白皙,有一雙美麗的大眼睛,時常露出憂傷的神情。
那時,我從千里之外的鄉村小學轉入廠子弟學校沒多久,經歷的不僅是城鄉差別帶來的種種不適,還有那個特定年代——複雜的社會關係給我家罩上濃重的陰影。父親是廠裏的內控對象,心情所致,他和母親經常有病,且爭吵不斷,家裏就是一個小戰場,總是電閃雷鳴、雞飛狗跳的,讓我惶惶不寧。而在學校,處境更糟。我土裏土氣的舉止,破1日不堪的衣服,怪里怪氣的腔調,迎來的盡是歧視、鄙夷的目光,悽惶、自卑、絕望無休止地折磨着我,沒有地縫可鑽,只能像過街小鼠怯怯地縮小自己的身子,影子般悄無聲息地飄來飄去。夜裏常做恐怖的夢,驚醒時,心狂跳不已,冷汗淋漓。
這些,對一個大人根本算不上什麼,可在孩子眼裏,世界那麼大,自己那麼小,一點風吹草動,都可能誤以爲大地傾斜,遭遇到滅頂之災。
二
一天放學後,同學們三三兩兩、說說笑笑地走出教室。我像往常一樣,肩上揹着母親手工縫製的、打着補丁的書包,獨自蔫蔫地往家走去。還沒有走出操場,便被蘇老師喊住了。
我回過頭去,看到了她精緻的面孔折射着晚霞的暉光,披肩的頭髮被風吹得柔波起伏。她走到我面前,黑白分明的杏核眼溫和地對着我:“一會兒到我家去,我還有點事沒處理完,你在這等我一會兒。”事情來得太突然,我畏畏縮縮地不知如何是好。“蘇老師”我低着頭,使勁地抓扭着書包帶,吭哧了半天,也沒說出什麼來。
“上老師家有什麼大不了的”蘇老師邊說邊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又摩挲平我的衣領,接着親暱地對我說:“你不知道,老師很喜歡你呢,好孩子,聽話。”
好似暖風吹進了我的心裏,心頭頓時熱了起來,一股熱流騰騰地流向眼角。我怕蘇老師看到我的圖樣,連忙向她鞠躬說:“我去,我去”
多年以後,我還清晰地記得1963年5月的那個傍晚,西邊的晚霞燦若織錦,串串槐花搖着雪白的風鈴,路旁的楊樹葉子在風中沙沙作響,我隨着蘇雨英老師,猶如夢中,腳步飄忽地向她家走去。
蘇老師的家在離學校不遠的廠區職工宿舍裏,家裏有兩個不到十歲活潑可愛的兒子,一個慈眉善目的姨婆。房間裏清清爽爽,有一個少見的大書櫥,擺滿了書籍。
剛坐下來,大一點的男孩子從書櫥裏捧出一摞書,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小楠,小姐姐愛看書,她喜歡,拿回家管夠看。”我翻開最上面的《安徒生童話》,像撫摸寶貝,聽蘇老師這麼說,激動地站起來,張着嘴巴沒說出什麼,只是輕聲地笑着。
蘇老師笑着招呼小楠把木梳取來,說給小姐姐梳辮子。
她的手背豐潤,手指修長。當時被女同學羨慕的這雙手,正在我的頭上輕柔舞動着,我乾脆閉上眼睛享受從來沒有過的美妙感覺。
“來,我們照照鏡子,好看嗎?記住,以後梳辮子,要往上梳。你啊,一點也不比別人差”
原來頭髮亂七八糟的我,在鏡子裏,由於髮絲歸順了,辮子的編法和方向有了改變,我的模樣大變,轉眼間,鏡中的我變成了利落大方的女孩。我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地說:“老師,你真好,真好!”
從此,蘇老師家就是我的樂園。我在這裏讀書,寫作業,享受溫存和體貼,還有激勵。雖然我家裏情況依舊很糟,但蘇老師及她家人的熱情相待,似有暖心暖肺的光亮照耀着我,將集結於心的積雪和堅冰消融,心透亮起來,我的性情隨之大變,不再鬱鬱寡歡、躡手躡腳,而是一天天地活潑起來,也有了笑聲。同學也對我的態度明顯轉變,我的自信心也上來了,學習成績突飛猛進,成了班裏的學習尖子。
週六晚上,我在家裏吃過飯,就往蘇老師家跑。她家的廚房裏吱吱作響,油煙滾沸。姨婆在竈臺掌勺,蘇老師在案板上切肉。我問小楠:“你們還沒吃晚飯哪?”小楠說:“吃過了。”“那你們還忙乎什麼呢?”“是給爸爸準備好吃的呢。”我始終沒有見過蘇老師的'丈夫,就問小楠:“你爸爸在哪兒,我怎麼一次沒見過?”小楠的眼淚刷刷地流,搖頭,什麼也沒說。
後來,我從姨婆那裏得知,姨婆的外甥然與蘇老師是大學同學,前些年打成“右派”,被關在一個勞改農場裏。然多次提出離婚,蘇老師就是不答應。她每個月坐火車,再步行幾十里路去看丈夫,送去一些好吃的食品,在那裏住一宿。
三
心情好了,時間就過得飛快,初中就要畢業了。這時,蘇老師懷孕了,她不放心所帶的畢業班,還堅持上課,細心地指導我們填報升學志願,比輕身板時還要忙碌。常常看到講臺前的她,面容蒼白,額頭上滲出密集的汗珠,大家都擔心她身體吃不消。
蘇老師知道我求學心切,一心想考遼陽一高中,以便順理成章地考大學。而父母卻執意我報考中專,早點畢業掙錢養家。雙方各執己見,鬧得很僵。爲了圓我的心願,她不顧行走不便,挺着大肚子一步步挪到我家,做我父母的工作。進屋後,她滿臉漲紅,虛汗淋漓。兩隻手使勁地託着後腰,好不容易纔坐了下來。爸和媽連聲說:“老師對燕子的事這麼上心,您身板沉,還走了這麼遠的路,真讓我們不知說什麼好”許是蘇老師在父母心中有分量,許是她的娓娓勸說打動了他們,父母終於當着蘇老師的面,同意我的報考志願了。
夜色沉沉,我挽着蘇老師的胳膊,小心翼翼地送她回家,有一種依偎在母親身邊的幸福感。皎潔的月光下,家屬區寂靜的路上,投下我倆親密相擁的影子。忽而想到就要分別了,以後還會遇到這樣的好老師嗎?針刺般的痛感襲來,我期期艾艾地說:“真捨不得離開你。”“你長大了,就不能總待在這裏了,你現在的底子挺好的,只要堅持,你會有好前程的。”
蘇老師的這句話一直響在我的耳邊,伴我讀書、下鄉、人廠,直到今天。
30年後,遼陽市慶陽子弟中學1965屆三年級一班同學聚會,我看到了久別多年的蘇老師。她胖瘦沒多大變化,腰板挺直,依然凸凹有致,面孔細膩紅潤,還有光澤,只是眼角增添了一些細紋,髮絲銀白,自然垂到耳下,散發着極品女人的風韻。
擁抱,端詳,噓寒,問暖,暖洋洋的感覺洋溢心中。老天真是有眼,好人自有正果——蘇老師丈夫的“問題”早已平反,且夫妻都被組織認定,他們大學時就參加了地下黨,爲新中國的誕生經歷了生死考驗,均享受離休老幹部待遇。兩個兒子大學畢業,娶妻生子,慈祥的姨婆享受到了一家人的劫後團聚,在其樂融融中安詳去世。
熱血,紅顏,革命,愛情是青澀歲月的熱衷,直到今天,仍令我迷戀,追懷。原來,學生時代我所崇拜的林道靜、江姐等美麗的女革命者,她們就在我的身邊。如此傳奇的人物被我遇上了,小小年紀就得到了精神上的惠澤,這是多大的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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