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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寐成夢散文

散文2.91W

半夜起身,她最後一次深深嗅過他的耳鬢之味,悄悄地推開門,走出房,步入電梯,不動聲色的按下了“1”字的按鈕。

偷寐成夢散文

鐵皮電梯便哐當哐當地合上門,從十八樓,緩緩向下行去。

幾秒鐘後,在甩掉電梯廂內微弱燈光忽明忽暗的詭異後,她將裹着大衣的身軀,一股腦投入到了寒冷的冬夜裏。

雖說是初冬,然風卻冷冽,一股一股,如餓狼飢虎八方亂闖,一不小心遇上,就會肆意咬噬着手臉的面板,刀割般生棱棱地疼。街路上行人寥落,路燈昏昏暗暗,一副電力不足的懨怏樣子。街道旁的店面,門庭緊閉冰冷森嚴。素日裏的霓虹四爍與聲歌夜舞,今晚突然變得冷若執饃待血的觀者,躲在暗處,等着流浪如她一般的人,一朝被命理運道逼至人亡,他們統統好落井下石蘸血飽食。她惶恐着,且避之不及,只顧着低頭拼命行路。倒有街角一家“惠民藥店”的門鋪,居然還在亮着燈,幽光隱隱裏,像是執意在等着醫治某個夜病者。可惱的是,出門時慌亂,盡忘記換掉居家的塑料拖鞋,此刻,風已將裸露着的腳趾快凍成奶油冰棒了,她本想走進那家藥店,假借買藥,好去暖暖身子,後來不知怎的,又打消了念頭,繼續前行。

十字路口的紅綠燈,高高懸着,暗夜裏異常刺眼,紅如大嘴,綠若深井,而那盞壞了的黃燈,間錯在兩者中間,黑洞洞的恍如世之末路。忽而,一輛闖紅燈的醉鬼司機駕着破車風馳而過,差點撞到她,她趔趄了一下,並下意識的撫摸着自己肚子,撫摸着體內那一片經年荒蕪寸草不生的沃野上而今萌動的春芽,儼然像個負責任的好媽媽。過了馬路,走過公園的西牆,遠處是某傢俬立的男科醫院,巨大霓虹廣告牌上,漢字組盡種種關於那事的病症,隨閃,隨滅,蜃樓幻影一般。再走幾步,就是十一路公交車上行的站牌了,可此刻,她感覺很疲累,像泥漿灌滿了褲腿,沉沉地拽蹬着雙腳,縱使出全身的力氣,也難拔出一步了。

然而,人總是要往前走,總是要去一個地方的,不能亦不會永遠停留在原地,痛苦的,悲傷的,得意的,失意的原地。她用盡最後的力氣,搖晃着瑟瑟的身子,歇了兩歇,終於走到了那個路牌下,一屁股坐在冰冷的長條木凳上,喘息,喘息,喘息……此刻,背後站臺的那面雨棚壁倒是暫時爲她擋住了一些北風,稍許不冷些了。她呆呆坐在那裏,再次輕輕地撫摸着自己的肚子。許久,許久。她還是未能確定,是要躲到某個無人知道的偏遠地方,把腹中胎兒生下來自己撫養,還是索性選擇一個高架橋或地鐵站臺,閉緊眼,深呼吸,用自由落體運動的方式把生命交回上蒼。既然做活人難,累,那就不如做個死屍倒好。除此,更或還有第三種相較好的可能?她糾結着,也很茫然,就這樣不着邊際的思着,想着。夜很深,很深了,寒冷愈烈,像絕望漸漸侵入皮脂血肉。她再也支援不住了,歪倒了身子,癱癱軟軟,迷迷糊糊,隱隱約約,似夢非夢的睡去......

那日,當她將自己緋紅的臉頰脫離開那人溫熱的赤臂與裸胸時,當她輕輕攏起散着的烏髮綰起一個草髻時,當她重新穿回那件黑色大衣,圍上米色圍巾,推門離開時,她就後悔了。高檔星級賓館的紅毯走廊,迷宮般越走越幽長,她一邊尋着出口,一邊絞盡腦汁的回憶,將前一晚的故事,從腦海漸次串聯,漸次拉開徐徐的大幕。

那人,用積鬱了十幾年未見的相思,瞬間擄去她潛藏暗埋於體內的激情,宛若擦鏡布立時吸乾了鏡面上的水軟塌在一邊後,她盡一時間裏原諒了那人,原諒了十多年前對她情感的猶豫不決,反倒因個人的不辭而別一走了之而暗覺愧疚。誰能想到,十幾年的音訊全無,換來的盡是一朝鬼使神差的重逢。再見那人時,那人依舊高大依舊魁偉。理寸發,鬢角齊整,有星白暗隱;鉛灰色襯衣潔淨不染,外罩着件墨藕色毛衫,不寬不緊,極熨帖;暗藍休閒的牛仔褲,穿的鬆鬆垮垮,性感極了。儘管總體的穿戴看去有些老舊式樣,然而,卻掩飾不住四十多歲男人那經世的沉穩與滄桑,像醇酒,一眼就入喉,入了五臟六腑。還有那一鉢眸水,清澈而盪漾,忽閃着三分憂鬱七分溫情,讓她費盡十二分的努力與自控,終也無法拒絕,無法抵擋。

那人說,自從分開後生活一直過的不快,味同嚼蠟,雖妻賢、子乖,事業小有成就,卻終究難愈失去她這位最愛的心傷,雖然平素裏於親友衆朋前,閉口不談,隻字不提,暗地裏卻多方尋求四處打探她的蹤跡,而今一見,終於如願了。她倒說,自分開後,自己的日子尚且過的順坦無礙,有幸又遇着了更好的因更好的緣,戀了,愛了,嫁了,如今夫妻和睦舉案齊眉,小日子過的踏實而安慰,不經意一晃就是十幾年。那人不言,不語,只細細地聽着,聽着。

片刻後,那人緩緩從皮夾裏取出一張當年她的小照,遞給她。她捧在掌心裏,看着,雙眸含水。沉默片刻後,他低聲關切詢問到,如今孩子多大,上什麼學;男孩兒還是女孩兒,若是女孩兒,想必定是聰明美麗勝似其母吧。不想語落之後,氣氛突然逆轉略顯尷尬,宛若當年分手前最後一次談話般靜默。大約持續了一支香菸的功夫,她居然石破驚天的放下了在那人面前保持了十幾年的矜驕,放下了發誓離開那人後一定竭盡全力過得比他幸福比他好的旌旗,袒露與交付出自己從未被第三人窺探過知曉過的內心底律。說,自己過的其實並不順遂,多年以來,一直奔波在坎坷的求子之路上,尋盡名醫,訪遍偏方,至今亦抱憾未孕,還是個做不了母親的殘缺女人。低沉的略帶顫抖的自訴,恍如拉鍊,句句拉開她的胸腔,倒出多年來窖着的一罈苦水,低婉的淌在面頰上,手背上,流成了楚楚小河。

這樣的回答,這樣悽然,順帶也揪疼了那人的心,亦登時掀翻了那人自再見面以來一直隱忍與壓制的多年未逝而增的柔情,他將她一攬入懷,疼惜的擁着,溫暖的寬掌,不時輕輕擦斷她的淚河,不時爲她捋起沾在面頰上的根根散發。藉着一屋微暈的燈光,藉着滿腔微薰的酒意,藉着舊時的情份復燃,藉着今朝的衷腸互訴,兩個中年男女,終於按捺不住掌控不了,終於用彼此的身體,相互交纏,相互安慰了對方。

她後悔,不是因爲那一夜的雲雨之歡有何不盡興的地方,她只是不曾想到,素來反感的`世間俗套的感情故事,盡然會在自己的身上重放。她是個好女人,是個不肯輕易寬衣解裳,不肯輕易交付身體與靈魂的女人,她從來矜驕,從來自信有着現世裏他人無有的自賞的孤芳。她後悔了。遂於事後,她許久不能原諒自己,拒接電話,拒回資訊,拒絕那人一而再再而三的道歉與相邀。她再未見過那人。

不知多少個夜裏晝裏,也不知多少多少次,她獨自將心緒,情緒,思緒一一揀出,絲絲梳理與撩撥,恍然看見,十幾年裏,與夫肌膚相契患難與共的日子,那日子雖然簡樸,卻是何其靜好,那日子仿如信仰,仿同三餐粥米,已然密密納入了她的意念與骨血。那人一時的溫存與慰藉,雖曾令她暫時遺忘或逃避了真實生活裏種種不遂人意的悲苦,然,終究無法抵得過那共榻之人,於幾十年漫長光陰裏賦予她的恩情與寬諒,終究抵不過他用汗淚辛勞,爲她構築起的寧靜之疆安穩之堡。最終,她心意絕決,想着就這樣不言不語不聲張,默默地讓生活繼續,讓那一夜的情事就此翻篇,想着從此後,定不會再去尋求什麼別個溫牀暖榻,來藉以宣泄或療傷,她甘願終生揹負,揹負那命理運道里隸屬於自己的不幸與缺憾。

然而,世事頗折而蹊蹺,很多時候,你努力,你費心,你執着,你糾結,最終等來換來的,不是柳暗花明,不是峯迴路轉,反倒是時移境遷,更或一步臨淵。她,懷上了那人的孩子。

懷孕的感覺,其實真的很好,真的很奇妙。她會肆意的撫摸自己的肚皮,撫摸那還未鼓起的希望之山。她會悄悄的與胎兒對話,聲音柔和的能要了人的命。她會假裝嘔吐,她等不及,她要提前做出妊娠百日的症狀。她總會不停的想象,想象着自己捧着孕嬰大全細讀的樣子;想象着自己挺着大肚皮走過那些曾經指指點點過她不孕背影的人,一臉不屑,而後招搖過市的樣子。她想象着胎兒在羊水裏成長的樣子;想象着那隨着晨昏朝夕漸而成型的孩子的頭,臉,鼻眼與四肢。她想象着,那若是個女嬰,眉骨一定美的像他,那是自相識,成婚,直至如今她最喜歡他的地方。她甚至想象着,分娩時縱是再痛再難也會忍着,因爲對她來講,那不是疼痛,是作爲女人來說最大的榮耀與快樂。她想象着給孩子洗澡,給孩子穿衣,給孩子換尿布。她想象着教她認字,送她上學,與她同過母親節......

唉,其實她並不是一個貪心的女人,她只是想找一個溫善老實的男人,與他擇一域一隅,朝九晚五,共牀同榻,柴米油鹽,生兒育女,甘苦與共,白頭到老。而今,這樸素的有點庸常的願望,終於快要實現了,然她卻如載重負,喘息艱難,再也快樂不起來了。她感覺自己就是個賊,害怕見他,害怕撞着他的目光,害怕他噓寒問暖的照顧與關心。那暗鬱的無措與愧疚,隨着腹中胎兒的瘋長與日俱增,如餓蠶一刻不停的啃噬着心。她遮掩着,不想以實言相告,來換取他蝕骨之痛後做出的對她的原諒。吃生冷,喝濃糖水,泡涼水浴,做劇烈的身體運動……依照一切耳聞來的古法,她一度想讓那胎早夭於腹中。然而,上蒼似乎絕然與她作對,讓想要的卻要不到,讓不想要的卻逃不了。如此惴惴的惶恐與累累的愧疚不安,像燒紅了的油鍋,煎熬着她日不能食夜不能寐。

終於,終於,她終於再也支援不住了,一切於這日裏全體崩了盤。

半夜起身,她最後一次深深嗅過他的耳鬢之味,悄悄地推開門,走出房,步入電梯,不動聲色的按下了“1”字的按鈕。

最後,盡是被冷醒來的,不知是被方纔那夢,還是被配電室裏那無遮無攔冰冷的長條木凳。

她躺着,目光淚穗穗地看着配電室的天花板,怔怔了一小會兒。起身,披上衣服,走出了配電室,並四下裏偷視一番,看看可否有同事察覺到她每日夜班慣例的偷懶與祕睡。片刻後,早晚班輪崗的長鈴響起。這時,她脫掉工作服,換上自己的黑色大衣,圍上米色圍巾。忽而間,彷彿又想到了什麼,遂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黑衣包裹下的肚腹,一切如常,才又緩緩的嘆了口輕氣,猶豫了幾秒後,伸手掏出衣兜裏的手機,將最近才聯繫上的十幾年未見的舊日戀人的號碼,與那人發來的“想去看你”的短消息,一一刪除。之後,轉身離開單位,踏上凌晨最早的班車,回家。

標籤:散文 偷寐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