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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雨晨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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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清晨如昨日一般,飄着極細的雨絲——這雨絲卻也能將地面裸露的軀表貼上一層薄衣。然而昨日我是一直待在寢室裏,及雨停了我纔出去的,所以纔有那樣的興致:攜着泰戈爾的《新月集》進廁所,並悠悠然地吟出兩句詩——“雨晨廁讀泰戈爾,廿歲舊憶也堪摭”;今日卻是早早出去,不久就下起了雨,故而匆匆尋找避雨之所,至於漫漫油油的青草,那更是無暇細觀了,推字敲韻的雅趣便也遑言了——不過,以我弇陋之識,原也蹭不上“雅”的。

六月的雨晨散文

我是去了圖書館門前避雨的。在我到的時候,已經有十數人在那兒排着隊等待圖書館開門了。因爲是排成兩排,我在其中一排有幸排到了前十位,這是我經常跑圖書館所不曾遇的,我站的位置也剛剛好有玻璃屋檐遮擋,不至於爲細雨所沾。其時才八點過,而圖書館是死活都要到八點半纔開的。起初有涼風吹着,望着悠遠的一派水色天空與空明靈透的雨絲,瑩瑩然畛域全消地充盈了九天與九地,我再深深地吸一口氣,於是心底裏最不常觸到的旮旯也滿闐了,然而這樣的清澹到濃郁的感覺,久了,也是承受不來的。——我心底又變得很索然了,彷彿地陷,奄忽間缺了一塊,本來的平坦變作了峭崖。

大約又過了十多分鐘,一隻小鳥闖入了我的眼簾。小鳥一身墨羽,偶夾白毛,身軀十分瘦小,我猜是我小時候到田裏山上常見的那種鳥兒,名字我卻一直不知曉。圖書館門外有一片空地是爲玻璃檐所遮掩不及的,地面是有一層透明反亮的薄衣的。那鳥兒停在薄衣的空地上,一開始只慢慢地踱着步,神態似乎頗爲鄙視避雨的這一羣人;也許鳥兒覺得踱步實在不能充分表示他的不屑之情,接着便如一個頑童一般,猛地跑幾步,揚揚翅膀,有了一個衝力後,身影一晃,滑出好遠。那輕盈的動作,體操運動員見了也是要愧顏;那娟妙的體態,海黛見了也不免要低嘆弗如;那優雅的羽翅,再高貴的的天鵝也及不上萬一。鳥兒一進入我的眼簾,就將我完全地侵佔了。鳥兒繼續重複着他的玩耍,外界於他,已然拋到了不知什麼地方去。那一片闒茸的人們不敢涉步的區域,卻全成了他的天地——他從這一邊滑到另一邊,東南西北而橫豎,或畫弧,或圈繞,或直前,或後退,偶爾低迴淺翔,偶爾翀翥千仞,偶爾滯停虛空,——真是可愛極了!自由極了!——可是,爲什麼他只是孤孑一身,他的夥伴呢?爲什麼他中間飛去了,是去招朋引伴麼?我想,他是如出羣的孤雁的,是沒有可以同道的友伴的;如果有的話,他也不會如此自由,如此無所拘束!

凡心靈自由的人都落落寡合。(拜倫)

鳥兒脫離了他的“夥伴”——我甚至不知道將他的同類稱作他的“夥伴”到底確不確切,也許不必稱“夥伴”的,他只是他自己,他與他的同類是隔離的,他的同類中也沒有可以理解他冒雨玩耍的心,而他也是無法向他們縷述清楚的——本自心心不相契,奈何煩言瑣語!

若然我有歌手俄而甫斯的豎琴,那我可以將鳥兒招引到我身邊來,讓我作他的非同類的夥伴麼?

也許,在奧林波斯山,幽閉處,那繁茂的林間,從前,俄而甫斯的豎琴,曾以美妙的音符,聚集樹木和野獸。

——歐里庇得斯《酒神的伴侶》

但我爲什麼要讓鳥兒停止他的玩耍呢?爲什麼要沮遏鳥兒那如涓埃似的自由與快樂呢?俄而甫斯的琴聲可以爲他增添一點愉悅麼?

於隱約中,我似乎看見了鳥兒眼裏的哀愁——我不知道那是我的哀愁,還是他的哀愁。我想這鳥兒是善於歌唱的。他瘋了一樣地滑動,只以身體的動作來曉諭深切的涵義;他有意地壓抑自己,不讓自己的喉嚨發出聲音。很有可能他之前並不是孤獨的。拜倫說:“唱得最甜的鳥兒只成雙而棲。”他的哀愁來自他的記憶。

我對“瑪麗”這名字特別有好感,它一度對我發着迷人的聲音,至今提到它,還在我腦中喚起,一片仙境,和那永不再有的情景;呵,舊日的感情都變了,只有它沒變,唯有它的魔咒還箍住我的心,但我又傷感了,弄得故事冷悽悽,它不該講得這麼迴腸蕩氣。

——拜倫《唐璜》

鳥兒的感情和拜倫的很有相似之處,便記憶大類也差離不遠。拜倫被“舊日的感情”的魔咒箍住心,那最初的記憶纏住了他,再解脫不得。鳥兒呢?他是不是也有一個魔咒箍在心底,這魔咒逼得他拼着耗盡體力,拼着清新的墨羽遭雨侵,也要瘋狂地在自己的天地裏“自由”?大概是如此的——若不然,我何以看見了他的哀愁?何以他的哀愁如他的自由撞擊着我的心?鳥兒不應該如此傷感的,不應該將他的故事以冷悽悽的細雨爲背景,不應該讓我看得這麼心有慼慼!鳥兒,停罷!——來我手裏,來我心上!我帶你走向哈得斯左邊的那一汪泉水,並且喝下它。

這是記憶之墳。當死亡降臨,你將在哈得斯的左邊看見一汪泉水,有隻白天鵝佇立在不遠處:不要靠近這汪泉水,在旁邊就好。你還將看見另一汪泉水,那清澈的水,流自謨涅摩緒涅的沼澤:園丁們在此看守。

你要說:“我是大地和佈滿星辰的廣天的孩子,我是神的後代。這一點你們都知道。我如此乾渴,我已死,快些給我,流自謨涅摩緒涅的清澈泉水吧。”

這樣,他們就會讓你喝那聖潔的水。

——俄而甫斯教義輯語

可是我不願意喝那流自謨涅摩緒涅的清澈泉水;那泉水將給我安上魔咒一樣的記憶:——鳥兒,你也不願意的是不是!?我們倒寧肯喝那左邊的遺忘之泉——所以我們也不必鎖上“神的後代”這樣的枷了——藉以忘記一切,那樣,我們就會寧帖了。哎,多麼與你相似,遇上的緣分也奇妙得很,相識相知也只在俄頃,甚至都不必加以言語——而不像你的世俗的同類和我的世俗的同類總要嘵嘵呶呶以至血氣上涌。我的靜立與你的滑動,又恰好互爲映襯,正如晚霞與流風,相與繾綣,三千世界俱忘。

鳥兒,你願意聽聽麼?——我給你講個故事罷: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年歲,然而不管什麼年歲,明月歲歲同,梅花年年香,大自然每年都是一個情調,今春與明春,人不能尋出多少差異來,便花馨的馥郁與淺幽、蟾宮的皎皎與渺渺,大詩人們羅織的文字也總是那幾個——普里什文寫《大自然的日曆》僅有一個“春夏秋冬”,可人事浮沉更易,那卻是難於測量的,今年的繁綺的衣裳,明年就可能灰塵矇蔽——今年的朋友宿敵,明年就可能已故去:有時候你不知道如何悲傷,也不知道宿敵已去,這對你來說是有哀慼,抑或是愉快——今年的笑靨如花,明年可能梨雨滿面。我怎麼如此羅嗦呢?倒像一個說彈詞的人,真正進入主題之前,總先來一大段的“滾滾長江東逝水”。——爲了不顯得冗長,我且學學拜倫的八步音的詩體來述說罷:

青年的心總有些曲折轉移,別人難於猜透,便是他們自己,也分辨不清楚。這是無可厚非的,因爲,他們往往沒有意識到便已進入了迷幻。

這一個少年也是如此,他不自覺自己的行爲給了人產生迷惑的想念。直到有人這麼問他:“你是不是依戀她了?”

而他仍在強詞來辯——我全無此意繞!

但事實這樣,少年深陷其中,以至他的愉樂只以她的愉樂爲前提。

譬如,他在看書,也不管書的墨沈如何飄出圈圍他的香味,一聽到她的聲音,他便倏地離了座位,扔下書本,奔至窗前,速速撩開窗簾。太陽光照射進去,伴着她的茜紅的臉與輕靈的笑聲,他本來滿室舊書的灰塵氣,化到幽敻。

又譬如,他和她去遊玩,河與山。他總不自禁地要捱近她的身側,有時臉轉向她,帶着厚厚的顒望,看見她嘟起的嘴脣,赧顏覆蓋的嬌美,他至今都覺得,那是他平生所見最美麗的。他一天不見,心就懊惱失落。洎於今日,有時他慨嘆:別人都俗氣。

這很令他憮然。他的複雜矛盾的心思,這時就變得益加劇烈起來。他看着的女孩,心想:她如果撅起嘴脣,會有幾分與她相像呢?於是,他就看得更仔細。他既希望可以看出她的影韻,卻又不希望;他看她的側臉,嘴角的微彎,低頭的淺笑,還有輕輕的轉身。

他最後還是發現:她絕無半點像她,她滿是俗氣,而她在他的記憶裏如朝霞。

那是一個七七節,他一直在等,等她來找他,一直等了很久,很久,可是沒有音信,便一張書簡也只沉沉。

他娛笑頻歡未極,約留暗對天際,他不斷地翻檢着他要送給她的書,有時執起筆,想題詩文一韻,最終也只以有意無心的嗒喪,將筆擱在書架,失意惝恍。

可是,他的紜紜難解的複雜心情,終於在月已中天,星辰滿布的時候,得到排解——因爲她的出現。

她滿頭是汗,手裏拿着東西。那是什麼呢?諸君大約是猜不到的。

她手裏拿着一件白色的襯衣,她舉到他眼前,說:“喏,你的衣服。”

他這才醒悟過來:他應該去找她,而非住。

前些天,他說他的衣服破了,她便毫不分說,就拿了回家去。

他看着她沄沄如清泉流動的眼睛,附在她耳邊,喁喁而語:

“你願意我做你的牛郎麼?”

她回:“那你願意承認我是你的織女?”

其實早就承認了,若不然,他何以允許她將他的衣服修補?

好了,鳥兒,故事我就給你講個美麗的開始吧;因爲大約你跟我一樣,對他們的悲慘的結局並不想望……細雨飄飄草薿薿,這是未易的;人卻涌動愈甚,他們驚擾了你麼?

來罷——來我手裏!來我心上!——爲什麼你卻要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