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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女的優美散文

散文2.34W

姥姥有個好聽的名字,叫玉女。

玉女的優美散文

我完全不能把這個名字跟姥姥對上號。小時候回過一次姥姥家,那時太小,只記得姥姥家的炕上,每到吃飯的時候,會單獨放一個小桌,桌邊坐着一個白鬍子老頭。那是我的姥爺,母親的繼父。朝鮮族的老人家受尊敬,吃飯是要獨立一桌的。因爲對那個白鬍子老頭的懼怕,反而對姥姥全無印象了。在母親家裏僅有的一張姥姥家合影裏,姥姥年事已高,雙眼深陷,面容枯槁。這樣的姥姥,怎麼能跟“玉女”這兩個字搭邊呢。

姥姥是從韓國全羅北道過來的。在那邊,她是一個沒落的貴族家庭裏庶出的兒媳。因生活艱難,跟着姥爺到了中國。來的時候,正懷着她的小女兒,我的母親。

“玉女”這個名字,母親只說過一次,我能記住,完全是因爲好聽。有闕宋詞裏,有一句“萬玉女,齊回舞袖”。初讀詩詞時就引發了我的.無邊想象,那是一個多麼唯美的畫面啊。而姥姥這個小名,玉女,在中國的土地上,不知道被誰呼喚過。遠離了爹孃,遠離了故土,跟着一個風流倜儻的男人艱難地討生活,我不信我的姥爺嘴裏會溫柔地喊出“玉女”這個名字。朝鮮族的習慣當中,女人生了孩子,會被叫成**媽媽。善熙媽媽是我聽到的最多的朝鮮族老人們對我母親的稱呼,朝鮮話發音是森妮嗯媽。姥姥呢,她到中國的時候,已經成了四個孩子的母親。還有人溫柔地叫她“玉女”嗎?

姥姥一家到了中國沒幾年,鬧起了鼠疫,和村裏的很多人家一樣,姥姥家也被傳染了。先是姥爺,打着滾兒地疼,身上鼓起一個一個的包。姥姥慌忙中開啟髮髻,剪下一綹長長的頭髮,貼着大腿根給姥爺緊緊地繫住,打了死結,據說能阻止病菌上延。沒用,姥爺連喊叫的力氣都沒有了,很快就奄奄一息。嚥氣的時候,廚房裏一聲大叫,十歲的二姨又發病了。姥姥急忙再剪頭髮,再給二姨狠狠地把大腿根勒住,然後就束手無策了……逝者已矣,活人還得接着過日子。鄰家,一家七口只剩了男人一個,兩家並一家,成了我後來的姥爺。其實母親得到的父愛都是這個姥爺給的。

那是一個沉默寡言的男人。幾天之內,一家七口沒了五人,只剩下一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和一家之長的他。滿地親人讓他絕望了,他摔死了啼哭的嬰兒,病懨懨的他把家裏三斤多酒一口氣喝下,準備和親人一起走。被一個漢族的村民發現,一口一口地灌進米湯,硬是救活了。這樣的男人,成了母親的繼父。在生活的煎熬裏,他會對着他第二個妻子,柔情地叫出“玉女”這個小名嗎?不但不會,他連“大順嗯媽”這個詞,想來也是很少叫的。那不是他自己孩子的母親啊。他平時少言語,喝了酒後就判若兩人了,生活的苦難讓他瘋狂。母親上面有三個姐姐,都叛逆,跟這個老實的繼父頂嘴。母親不是,母親從小就老實。母親出生的時候,她的父親一看還是女兒,隨便給起個名字,叫鍾林。而上面的三個姐姐,依次叫大順、二順、三順。鍾林的朝鮮語發音,跟“盲人”相似。母親上小學的時候,揹着後來這個姥爺和姥姥生的二舅上學,二舅一哭就得站在後排,邊哄孩子邊聽課。下課了,一幫淘氣的女孩子圍着母親唱歌謠。“瞎子瞎子你到哪去”,唱這句的時候一下一下子推搡着母親。“又瘸又瞎你幹啥去”,這句,女孩子們拄着柺棍,模仿瞎子的樣子。“要是你去的地方很遙遠啊,就暫時在這兒歇一歇”。女孩子們又來推搡母親。母親蹲下來哭,後背上的二舅也跟着哭。女孩子們散了,母親得揹着啼哭的二舅,飛快地踩着田埂跑,找姥姥給二舅餵奶。母親的繼父,那個姥爺卻喜歡老實巴交的這個小女兒。母親結婚嫁到南苕條,姥爺打了一個立式的木箱給母親當嫁妝,裝了兩牀被子,有一牀還是緞子被面,又陪嫁了七八條朝鮮族的長裙。姥爺揹着箱子,翻過大黑山,送到了母親的婆家。這個木箱子跟着母親到了內蒙古。

姥爺後來葬在了村南那面蔥鬱的山坡上。兩個姥爺都是。

姥爺沒了,姥姥的名字,文玉女這三個字,被徹底遺忘。姥姥在白長山腳下那個村子裏過了一輩子,一輩子沒學會說漢族話。姥姥的女兒們繼承了美貌,還有歌喉。尤其是二女兒和三女兒,面容姣好,歌聲清麗。不說二姨三姨,只說母親,母親會唱那麼多朝鮮族的歌曲,哪來的呢,肯定是姥姥教的,所以,姥姥一定有着最婉轉的歌喉!我關於“玉女”的所有想像,就這樣一點一點從母親和姨的容貌和品性上來揣測完成,我努力讓姥姥年輕時的模樣,配得上“玉女”這個名字。

四個女兒先後遠嫁了,最遠的到了朝鮮,姥姥上了年紀了以後輪流在兩個兒子家居住。大舅七三年的時候,挖防空洞塌方被埋在裏面,高位截癱,臥牀四十餘年。舅媽拉扯幾個孩子,生活艱難不已。開始姥姥還能照顧大舅的生活起居,後來姥姥幹不動了,年紀大了,就住到了二舅家。人們都說姥姥癡呆了。她一天天往外跑,跑到房後的後山到處轉,天黑了也不回家。二舅下地幹活的時候就把門鎖上,把姥姥鎖在屋裏。姥姥從狹小的窗裏往外跳,依然往後山跑。二舅惱火了,往窗下堆了碎石頭,說讓你跳,看你敢再跳!姥姥還是從窗裏往外跳,經常跌得滿臉鮮血,跑出去以後,有時候去不遠處的大舅家看一眼,更多的時候,姥姥往後山跑,在高高山坡的苕條叢裏轉悠,找一個一個的坑,再就是望着遠方出神。夜晚也不回家,月亮出來了,姥姥還是在山上徘徊,任滿地、月深雲厚。開始,村裏人嚇壞了,說後山有個妖怪,白髮一綹綹飄着,滿臉鮮血,白衣黑裙的,滿山轉悠呢。都不讓孩子上後山。後來知道是姥姥,人們說這老太太瘋了。有個哈拉伯基喝斥大夥:“不許胡說!”朝鮮族裏面,老人是要絕對尊敬的,因此這個哈拉伯基的話別人不敢反駁。老人說,你們知道什麼,大順嗯媽在找家呢,找能看見自己家的地方!

後來姥姥連同她美麗的小名,一同高高地葬在那面朝東方向的坡上。

標籤:散文 玉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