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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一棵樹的死亡的散文

散文2.71W

有人的地方,有樹;沒人的地方,也一樣有樹。有水的地方,有樹;有時間的地方,有樹,當然沒有時間從中流淌而過的地方,也同樣有樹。樹,以蔭護或駐守的綠意盎然,成爲超越生命侷限,註定留下的足跡或時間的遺址。樹,會成爲時空之中無所不入的遊客,趁着熱鬧或冷寂、流動或固定、行止不定的縫隙,無不沿着註定的軌跡和固定的時空,完成一份懸掛着生命的寂靜而獨立出現的記錄。

面對一棵樹的死亡的散文

樹的生命歷程,堪比一隻動物生命的成長過程,而且更帶有哲學意義的偶然性,甚至會變得更爲繁複龐雜而充滿着細枝末節。所有生長在野地裏不經人工種植而生長的樹,或是源於一粒樹籽,在承受鳥喙的啄食之後落下枝頭,或是緣於被啄食後,留下的種籽隨風吹去,落入泥土適宜的某處。或許經過一段時間,會在風的搖擺推移之下,沒入某處乾燥荒涼的土地之中,以埋藏的方式保留着自我,等待一場大雨或暴雪的到來。從人類的眼中來看,樹的種子是大自然裏極少的一類自行雜交而生的珍物,不像人類需要在交配之後才能產生生命的成果。這些樹的種籽,在無水的季節或偶然的泥土中,只需一粒,僅僅一粒,就能完成生命的最終儲備。最後,某棵樹的某一枚種籽,會獨自穿過季節的考驗和人類的踐踏,選擇在冬天的雪地裏、以沉默的塵土般的耐心等待着。有時,這些微小的種籽,更像一頭充滿人性的微步輕漫的小走獸小動物,趴着、坐着、躺着,把一份細細的時光,揣擁在懷抱裏一遍遍地溫暖着夢想。生命其實就是一份夢想的結晶,是自我的夢想之樹結出的一堆果實。

第二年的春天,泥土裏的種籽漸漸溼潤起來,破綻着堅硬的殼、吮吸着四周水汽,慢慢露出一枝新嫩的芽,終於把頭伸到有陽光鋪敷的地面。之後,漸漸地它長成一棵樹苗,然後是一棵小樹,最後才成爲一棵樹,這是真正意義上的樹。感謝這個世界吧,是慈善的時間和季節的滄海,養育出來能夠吐綠的枝條和葉片,然後充滿義務地把一棵一棵的樹送給風,送給雨水,送給更遠的泥土,送給時間之外的某個神祕世界。

樹來自生物界中,是唯一的一種願意與人親近,並被栽種、砍伐利用的植物。我常常懷有這種不着邊際的想法,就像我總在期冀明天那樣。我所認識的樹,我看不見的那些樹,是不是在充滿着規律的大自然裏,成爲監督人類、幫助人類,卻最後能見證人類的神靈呢?我不是一個泛神論者,更不是充滿神祕色彩的薩滿教信徒。但是,我相信:在樹與人和平共處的數億年間,樹能見證的歷史,樹對人類的旁觀者認識,肯定比人類記在紙片上或刻在石頭上的要深刻的多,柔軟或堅硬的多。

不論是一地,還是一株,甚至是一山一岸,樹在一定意義上構成人類的歷史。包括誰也看不見的播種孕育,不被旁觀和關注的悄然成長,甚至還有健壯、衰老、掙扎和讓人清醒的死亡;歷經的過往,早已顯現在平視的目光裏,歷歷在目,睹物傷情。一棵樹有能力站出歷史的一角,就必定會將一頁紙塗滿時光縱橫的痕跡,它們會讓蒼老的呼吸,健康地看完身前背後的道路。坐在樹蔭遮蓋的院落,你會成爲一座擁有綠色的圍城,在一代代生命的延續中,完成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的更迭交替和見證。

令人可惜的是,我們的樹,各種各樣的樹,正在一天天減少,身邊的、遠山的、看不見的地方,每時每刻正被有力的胳膊興奮地砍伐着。樹,隨着人類需要的形狀和功能,一天天地成爲人類的附屬,或者成爲道路街邊可以隨意改變的色彩或狀態,或者成爲被送進機器碾壓或火焰燃燒的材料。然而,樹,並未因爲如此的遭遇,從而放棄對生存的權力,更不會因爲對於將來的失望,從而放棄對生存的嚮往,這是我們人類需要學習的地方。

對於樹,人類根本不會像食草動物那樣,在敬畏的同時,包含着一種敵手般的強烈佔有心理。不論路途多遠,多麼高大的樹,只要被石片、被雪亮的鐵刃、被鋒利的鋸齒、被貪婪的心,被一星火光遇到和逮住,樹就一定會以乾枯的軀體,帶着一聲靈魂的哀嘆,成爲一座冷清的宮殿,一輛轅木構架的馬車,一片沖天的火光、一把骯髒的鈔票,甚至於成爲一把能向樹自己劈來的斧柄。

對於樹,我始終堅信這一種信條,與人相比,樹的靈性可能更加柔軟和溫暖,包括樹的死亡和涅槃重生,同樣充滿着極賦人情的靈性,它們在和緩的風中搖曳生輝。

除去人類的戧戮行爲,絕大多數的樹木,是被一種叫時間的東西殺死的。那是一位它們無法看見的無形殺手,藏躲在沉悶的厚厚層層的包裹裏,隱形中尋找着對手的弱點和軟處在哪裏。樹,始終衝不出對手的包圍和堵截;於是,便以固定守護的姿態,用樹葉和枝條間的娓娓對話,完成着生命的最後交代。樹,把一部分的空間讓給種籽或枝條,又把根鬚交給土地,最終卻把夢想交給天空,這是一種多麼充滿浪漫氣味的生活。當然,有許多讓人類望而生畏的'陷阱,佈滿在時間之外的空地上,如存活爲期千年的胡楊樹,纔能有充裕的時間,從各種不同的包圍裏突破而出,骨骼的強壯,會成爲一副鋼性,又成就一種血性,完成一種自我選擇的高聳站立或俯地僕臥,擁有着屬於時間之外的生命;這種被稱爲胡楊的樹,也就唯一的成爲一種自己的樹,成爲與時間反覆博鬥中唯一的勝利者,造就出一旦自由就等同於死亡的象徵。

淚水讓樹的眼角,透明地滲透着柔軟的面孔。你見過千年不老的樹嗎?如果見過,你就會發現,在老樹的每條裂縫間,溢漾而出的凝固水珠,趁着陽光,透着潮溼,正表達着一份細膩透徹的感情,像生命對於愛情的肯定。樹,其實和人一樣,也是由一層層的物質包裹起來的生命體,就像被一層層時間凝固着,就像被一次次生命的衝破之後,仍然以損耗的代價留在在大地上的坍塌圍牆。因此,我豁然而悟,樹的生命既然是一層層增添出來的,它的死亡也是一層層開始的,從內中的核芯開始,腐爛、朽落、麻木,然後一層層地剝落而去。

樹與人的對立,不是樹對人的壓迫,而是因爲樹極不情願順從人類的願望,不願意變成人的思維固定出來的形狀,這是引發對立的原因和理由。樹被一道道砍伐的時候,不是離去生命的悲傷,而是換上一種新的形式繼續活下去的開始。在人類的眼中,樹更多的終結,是因爲生命的終止,面對傾倒地底的樹木,人只會在無奈之中,陡然地發出一聲長嘆而已。

樹最多的意義,是在等待中寂寞的生長,是在孤獨中歡樂的死亡。樹的每一種殘疾,皆爲歲月的見證。樹能留下來的所有內容,都是人類精神裏最爲需要卻始終無法把握的溫暖。

我常想,樹木的一生,如同身爲楚霸王的項羽,一身之中,既有着兒女情長無比糾結的動人之處,也有悲壯氣絕令人撫掌長嘆的英雄風範。英雄是怎樣死去的,樹木就會選擇怎樣的方式跟着而去。人生之中最大的願望,是不願意壯年之際的遺憾離世。樹也一樣,它以一身日月星光的傷疤瘡痍,讓人類有一份更加悲壯的敬佩。同時也記錄和充盈着對自我數十年人生歷程的無盡滄桑。

走進樹的世界,每一棵樹的皺紋裏,都一樣讓我們的內心,流淌着英雄的淚水,漣漣霧氣、層層跌宕,宛如一條無聲無息滾滾向前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