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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黑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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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黑散文

大黑是晚上來我家的。我聽到屋外的山路上,一陣陣緩和沉重的腳步聲,漸漸由遠及近,隨之而來的重濁喘氣聲,也慢慢變得清晰。我從視窗探出小腦袋往外看,只見黑漆漆的小路上,有一點跳躍的亮光,如同鄉村的夜空被擦亮了小小的一塊。我知道,這是父親手上的馬燈(防風的煤油燈)。光亮越來越大,父親的身影也映入了我的眼簾。只見他一手提着馬燈,一手牽着一頭大水牛,走進了家門。

秋耕之後,隊裏抓鬮分配,這頭大水牛被分到我家。故鄉的秋天,在記憶裏總是瀰漫着動人的色彩。特別是秋收之後,層層梯田裏的禾兜,整齊地排列成行,就像一位神奇的作家,在大地的扉頁上碼出一排排文字。過些時日,梯田又換了格式,稻田的禾兜,被犁翻過去成爲田字格,準備種下油菜。翻轉的沃土,像窖藏的一罈老酒,散發出陣陣芬芳。

某天傍晚,隊長吹着口哨喊話:“今晚八點,在大曬穀場開會。會議緊要,請各戶派一名代表,按時參加!”我聽父母的對話,說是隊裏要分耕牛。

“老羅,抓鬮前,你先搓搓手,預熱一下手氣,爲家裏抓回一頭水牛就好。”母親格外的興奮,滿懷期待地說,“黃牛個頭不高,肌肉不發達,力量也不夠。旱田泥腳淺,用黃牛犁田還差不多;如果遇到稀泥田,泥腳深,黃牛體力欠佳,還是水牛最好。”

“抓鬮純憑運氣,一切隨緣吧。抓到什麼牛,我們都好好待它。”父親輕描淡寫地說。

母親知道隊裏的用意。秋收之後,又把稻田翻過來種油菜,耕牛隊立下汗馬功勞。等到全年的活都幹完,牛們該歇歇時,隊裏開會,用抓鬮的方式,分到各位村民家裏,希望鄉親們把牛養得肥壯,養精蓄銳後,爲來年下一季耕耘作準備。

吃完晚飯,父親準時去隊裏開會。果然如母親所願,父親抓鬮的手氣特別好,真的抓到一頭大水牛。這頭水牛全身黝黑,就像一座黑色的城堡,高大、沉穩。大黑是我給它取的名字,它被父親牽回家時,我還不及它腰背那麼高。父親把它拴在柴房旁的空屋內。我偷偷去看它,它正瞪着一雙大大的牛眼看着我,嘟着嘴巴,鼻子裏時不時地“哼”一聲。它佈滿血絲的眼睛,偶爾眨巴一下,流露出對我輕蔑的眼神。它的表情非常嚴肅,冷酷而平淡,無聲無息地站在原地,讓我無法揣摩它是憤怒還是喜悅。

大黑剛來時,我不喜歡它,因爲它身上散發出讓人討厭的陣陣牛臭味道。偶有還有幾處溼牛糞粘在身上,已經結成痂,看起來搖搖欲墜的樣子,卻與牛毛結成塊,掛在身上,堅如磐石。即使是大黑用粗粗的牛尾巴趕蚊子時,從身上划過去,也只看見那塊痂晃動了一下,依然穩穩妥妥地掛在身上。

母親把柴房旁的空屋當做牛棚,掃完柴屑後,又在一角鋪上厚厚的稻草,供大黑休息。第二天,等到太陽升起來時,村外的溪水暖了,母親催我把大黑牽到小溪邊。也許是太久沒與水親熱了,大黑剛走到河堤,就加快了腳步,衝到我們的前面,然後迫不及待地往溪水中撲去。來的路上,是我牽着大黑,到了這會兒,就變成大黑牽我了。小溪裏,一半是河灘,長着不知名的小草;另一半溪水,在這兒形成“回水灣”。大黑側躺在水中,小溪被大黑截流了。大黑的身體很高很壯,即使是漫漲的溪水,也淹沒不了它側臥的肚皮。它在水中一刻也不消停,時而左側臥位,時而仰臥,時而又右側臥位。它一邊變換姿勢,一邊還不停地舒展胳膊、空蹬粗腿,還用尾巴沾水往身上淋,弄得水花四濺,像在溪水這個舞臺上展示它的雄壯。

“老水牯滾塘,四腳朝上……”河堤上的幾個孩子,也停止了玩耍,就像是大黑的粉絲,觀看自己的偶像在盡情表演。他們一邊唱着兒歌,一邊拍着手。

母親拿來水瓢,舀水往大黑身上潑。這時的大黑,不再變換姿勢,安靜地躺在水裏。我拿着長柄刷子,把大黑身上的結痂處,反覆地刷拭。大黑的尾巴也乖乖地豎起在旁邊,腹部的黑牛皮,偶爾抖動抽搐一下。它時而掀掀鼻冀,喘一口粗氣;時而又眨巴着眼睛,似乎帶着笑意,好像告訴我,它舒服極了。母親告訴我,艾草可以除臭味。我從河堤扯上一些艾草,把大黑周身擦個遍。此時,大黑一改臭烘烘的形象,不但全身乾乾淨淨的,而且還散發出淡淡的艾草清香。

從此之後,大黑就成了我們家中的一員,也成爲我們姐妹倆的玩伴。接下來的日子,我和妹妹除了扯豬草之外,還多了一個放牛的任務。

其實,我並不會放牛。原來隊裏放牛時,都是小夥伴們幫忙,我只負責跟在他們後面。現在父親領回大黑,一切就要自己張羅,這才發現竟然連拴牛都不會,真是“看事容易做事難”。

“進牛棚後,先摸摸大黑的屁股,再摸摸它的肚皮和額頭,然後一隻手托起它的下巴,另一隻手就摳着它的鼻子。它的鼻子裏有拴牛繩的孔,把牛繩上的竹籤穿過去,繫好就可以了。”妹妹雖然也和我一樣不會拴牛,但她曾經仔細觀察過隔壁山爺爺的操作,便在一旁紙上談兵指導我。

此時,大人們都下地去幹活了。在妹妹面前,我只能以一個大姐的樣子,壯着膽子去給大黑拴牛繩。大黑看我的眼神雖然已溫和了許多,可是當我準備用手去摳它鼻子的栓洞時,它卻突然重重地“哼”了一聲,嚇得我連忙縮回手。妹妹在一旁哈哈大笑起來,我再看大黑,它也眨巴着眼睛,好像想笑卻沒笑出來。我拍拍大黑的額頭,小聲對它說,在妹妹面前,你一定要配合我。大黑似乎聽懂了我的話,腦袋不再動彈,也不出聲了。看到大黑善解人意,腦袋真的不動了,我這才鼓足勇氣,把手指伸到它鼻子的拴洞。一種前所未有的體會,從指尖傳到我的全身,這種溼冷和粘糊的感覺讓我直想吐。自己強忍着,繼續給大黑拴牛繩。大黑也忍受我不熟練的操作,它連“哼”幾聲,出着粗氣。

我牽着大黑,走出牛棚。大黑雖然出氣沉、腳步重,可是,我能從它的眼神裏讀懂,大黑和我在一起,是快樂的。曠野中,有幾條綠草豐富的田埂,我把大黑牽過去。它似乎也懂我心意,一到那兒便“埋頭苦幹”,“呼哧、呼哧”地蠶食着秋天殘存的綠色,就像唐詩《放牛》中描寫的那樣,“江草秋窮似秋半,十角吳牛放江岸。”許多年後,對於這個場景,我依然記憶猶新。在秋陽飄灑的曠野阡陌之上,有一個扎着羊角辮的小女孩,牽着一頭正在吃草的大水牛。這是多麼美妙的一幅鄉村美景圖畫,現在回想起來,我的心裏還縈滿了溫馨

此時,隊裏的牛被陸續放出來。它們的牛繩都挽着,纏在角上。牛們成羣結隊行走,有時相互碰碰角,有時又你擠我推,時而又傳來一陣陣“哞——哞——”的'叫聲。聽到牛叫的聲音,大黑立刻擡起頭四處張望,發現同伴們後,它沒心思繼續吃草了,扯長脖子,高昂着頭“哞——”地迴應,生怕牛同伴看不見它。

“你趕緊吃草,不許跟它們亂跑。”我訓斥大黑,把手中的牛繩壓得更低,讓它的嘴巴觸到青草。我還怕它不聽我的話,就揚起手裏的竹條,想要嚇唬它。

可是,大黑根本就不理會這些,壓低着的頭,卻還對我瞪着眼。就在我稍有遲疑時,大黑已掙脫繮繩、撒開四蹄,發瘋似的飛奔向牛隊。它偶爾踩到牛繩,只是回頭看我一眼,就撇開繩,又是一陣狂奔。大黑的形態,猶如萬馬奔騰圖中跑出來的一匹駿馬。

對於大黑的舉動,我有些失望,心裏想着,枉費自己對它那麼好。遠處的大黑,早已融入牛隊之中。牛隊中的黑牛很多,它們互相擁擠和走動,我根本分不清哪個黑點是大黑。我只能聽見它在“哞——哞——”地歡叫着,就像見到了好朋友似的,和好友一起迴歸到大自然的懷抱一樣。“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或許對於任何生靈,讓它們回到自己的天地中,纔是一種最好的選擇。此時,看着大黑和牛羣親暱的樣子,我幼小的心靈,似乎突然明白了這個道理,愛大黑就要用它喜歡的方式,它纔會接受,放養纔是給大黑自由。讓它迴歸到原本屬於自己的世界中,它纔會真心和你做朋友。我沒有去拽大黑的牛繩,而是在一旁靜靜地看着。大黑偶爾也看看我,對我發出歡快的叫聲。其實在我心中,早已經把大黑當成了朋友。從此之後,我和大黑的情誼又更進了一步。

轉眼又到第二年春耕時節。大黑吃得膘肥體壯,全身油光發亮。某天傍晚,父親讓我去扯回一捆“辣葉草”,告訴我明天不用放牛了。我心中疑惑,以爲父親要把大黑送給別人,就眼巴巴地看着父親,眼淚差點掉了下來。

“明天開始春耕,所以,這些天你不用放牛,我會給它吃稻穀。耕田是重體力,它必須吃飽纔有勁。”父親看出我的心思,便說,“早春的露水涼,你明早起來,用辣葉草擦牛身驅寒,這樣就可預防大黑受涼。”

第二天,我早早起牀,扯回“辣葉草”,就開始爲大黑擦身。此刻的大黑,好像一頭溫順的“拉布拉多”犬,任憑我如何擦拭,它也一臉安詳。我一邊擦,一邊告訴它,要努力幹活,等春耕完了,我再帶你一起去爬山、趟河、走沙洲。大黑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我看着那雙大牛眼睛,感覺大黑的眼神是希望我在春耕時陪它。我讀懂了大黑的眼神,在父親牽牛時,便執意要跟父親來到田邊。

田邊陸續來了幾個早起的人。我家相鄰的那片水田,早已犁好。隔壁的長和哥挑着一擔家肥,準備給稻田施肥。父親牽着大黑,把犁拴好,犁頭插在田角,一副整裝待發的樣子。他又試試水的深淺,招呼我別亂跑,隨後就去小溪的上游塞堰,準備並把溪水引到水田。因爲犁耕一會兒後,水田裏的水就夠了。

父親才轉過身,往小溪的方向走過去十幾米,長和哥就跳到田角,把犁的手柄摸了又摸。長和哥瞥見父親遠去,他便左手揚起竹條、右手扶犁執牛繩,學着大人的樣子“呵叱、呵叱”地吆喝大黑。可是,大黑卻挺起背、聳聳肩,不理不睬,一動也不動。長和哥有些惱了,把竹條甩得“啪啪”響,這才嚇得大黑邁起腳步,可是才走了一步,又停住了。長和哥氣得直跺腳,眼裏也冒着火,高揚起竹條,那架勢,恨不得狠狠抽它幾鞭。我大聲尖叫着,衝過去抓住長和哥的手,不許他抽大黑。父親聽到我的叫聲,從河堤上迅速跑來,爲我和長和哥解圍。

“長和你太小,不知深淺。大黑邁一步,就知你是新手,生畜也欺生呀!”父親笑着說着,“快點長大吧,長和。長大你就知道如何趕牛耕田了。”

父親扔掉竹條,扶着犁手柄,左右晃了晃,“呵叱”一聲,手在空中一揚。大黑聽後,竟然順從地走了起來。它的步伐非常堅定有力,就像一位出征的士兵,大踏步地走向前方。

臧克家曾經說過:“老牛明知夕陽晚,不用揚鞭自奮蹄。”我家的大黑,十分通人性,即使不是夕陽,只要父親做出一個出發的手勢,它也奮蹄耕耘,無怨無悔。

稻田在大黑的汗水下,層層更新,就像大黑走出了一條新的征程。而父親也伴隨它堅實有力的蹄印,一路播種下希望的種子。

一季耕耘結束了。大黑勞作完後,又回到和我朝夕相處的日子。我看着疲憊的大黑,不知它是瘦了,還是勞作的辛苦,竟然長出不少肌肉,也越發健美了。我心疼大黑,只想好好感受和大黑相處的日子。又已長大一歲的我,懂得體諒大黑的辛勞,不會像其他人家的孩子那樣,爬到大黑背上,讓它馱着走。我也不會與大黑一起躺到沙灘上,讓它的尾巴爲我趕蚊子,甚至也不會強迫大黑吃哪一片草,並極力阻止它跟牛隊跑。

放牛時,我會把牛繩繞到大黑的角上,讓它自在地行走。遇到牛隊時,我還會讓它和那些牛一起,自由地去山林間覓草。有時,我也會隨着放牛的小夥伴,去山上採蘑菇、摘野果。村裏的孩子們,一到山上,就彷彿是出籠的小鳥,在林間穿梭,笑聲盪漾,快樂感染了大山的心情。在孩子們玩耍時,隨處可聽見大山的回聲,甚至,在孩子們笑了之後,也能聽到大山跟着笑了的聲音。

相比較頑皮的孩子,牛隊們則安靜許多。除了聽到它們沉重的腳步聲之外,就是聽到它們喘氣吃草的聲音。只有到山坳處,纔會聽到它們發出呼喚同伴的聲音。大山是最富有的,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而且永遠不會虧待勤奮的人。大山把鮮嫩的草,無私地獻給大黑和它的那些牛夥伴。而大黑和牛夥伴也用勤奮的勞作,回報給村民們一個期待秋季豐收的喜悅。

那天早上,我帶大黑去了附近的山崖。在山崖上,隨處可見一串串成熟的烏苞(野果)。我忍不住摘下一串,坐在石頭上品嚐。這種野果的味道真是甜美酸爽,妙不可言。大黑在山崖邊,美滋滋地吃着鮮草。忽然,一聲斷裂的巨響,嚇得我有點懵;緊接着,一陣高山滾石的聲音,震動我的耳膜。我擡頭一看,只見大黑站過的地方,露出一片新鮮的山崖。

“大黑不見了!”我立刻慌了,連忙起身往山崖下面望去,卻看見兩個黑點,一前一後地滾下山崖。

“我的大黑!”我心中大喊,可是嘴上卻喊不出來,只聽見山谷傳來陣陣沉悶的聲音。

我淚灑一路,一路奔跑,繞道奔向山谷。在山谷的平地上,我見到了大黑。它倒在血泊之中,全身無力地抽搐着。

“大黑,大黑,你流血了,不要緊吧?”我摸着大黑的頭,大叫起來。山谷中只聽見我的哭聲,一直在迴盪。

大黑努力睜開大眼睛,看着我。看見大黑也流下一串淚水,我伸手替它擦去。大黑眼角流的是血淚,染紅了我的雙手。它張口喘着氣,嘴巴嚼動着,像有話要對我說,又似乎在吞下嚥進胃裏的口水。我傷心地哭泣,耳畔也聽到了牛隊“哞——哞——”叫喊着,可是大黑已無力迴應。看着大黑的身子漸漸不動了,我的心猶如被掏空似的,哭得暗無天日,就連父母什麼時候到的,也不知道。只記得母親拉着我的手,帶我回家時,我還一步一回頭。我無法忘記,就在自己離開時,親眼看見父親摸摸大黑的額頭,又輕輕撫摸它的眼睛。大黑隨後又看了我一眼後,大眼睛就緩緩閉上了……

由於傷心過度,那天下午,我就被母親送到外婆家。

幾天後,我回家時,問起大黑,母親對我說:“大黑受了傷,叔叔和你父親把它送到畜牧醫院療傷去了。那裏的畜醫叔叔說,大黑療養幾個月就會好的,到時它還會回來。”

可是,幾個月過去,我還是沒見到我家的大黑。

那時候,我的腦海裏總是有大黑的影子。我時常想:“大黑閉上眼睛時,我看它是太累了,努力想睜開再看我一眼,都沒擡起眼皮,那就讓它多休息一些時日吧。”

後來,母親告訴我,大黑是一頭英雄牛,被畜牧醫院留下養了起來,再也不用幹活,而且它不會回來了。聽了母親的話,想到再也見不到大黑時,我的心裏有些難過。不過,我也高興,因爲大黑從此再也不用辛苦勞作了。

如今,大黑雖然已經離開我三十年了,可是當年我與大黑相處的日子,依然會時常出現在我夢裏。大黑每看我一次的眼神,依然那麼清晰;大黑的每一次叫聲,好像還在耳邊迴盪。大黑的樣子依然那樣熟悉,讓我時常感覺它一直就在我的身邊。我一直在懷念它,或許,大黑也和我一樣,記得那段快樂的時光,記得我。

每當我遙望家鄉的那片天空,心中就會想起大黑。我相信,大黑還在綠水青山的故鄉,它一定還記得那個扎着羊角辮的小女孩。因爲,他們的心始終都未曾遠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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