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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雨過天晴散文

散文3.21W

這個初夏的季節,所有的雨水似乎都下到江南來了。而江南鶯飛草長裏的雨,又似乎都飄落到上海,到徐家彙的某個小區了,齊齊地在我暫住的窗前,會合,又陸續散去。

江南雨過天晴散文

我那曾經日出日落、時光流轉的窗前,此刻只有雨水,除了雨水,還有病中的親人……

好大的雨水,已經深深地干擾了人們的生活。媒體上的美女們還在一個勁地喋喋不休。滬上也算是,還又熱又悶,難以將息。先人們經過2000多年的努力,旱澇的問題還沒有徹底解決好。這是誰的責任呢?

梅雨過後,天氣估計開始晴熱了,民間習慣上是要曬黴的。也就是把家中上黴的、或者已經黴變的東西拿出來過過太陽。

以前,我是常常曬書的,在梅雨過後的晴日,在青弋江邊原先是宣城縣治所在地的小鎮上,開門見水。家裏堆積有長年閱讀的各種書報雜誌,經過梅雨季節的侵蝕,溼潤的書報柔軟了,很難站立,迫切需要曬一曬,否則後果很嚴重。於是,期待選一個晴好的太陽,搬出桌椅堆放,有時候,乾脆就在家門口走廊的水泥地面或者青石板上,用廢舊衣服或報紙墊着,一紮一紮地把書搬出來,迎着日光對開攤曬起來。一天不夠,就兩天,曬完爲止,曬得書有些捲了,再想辦法使它們熨平。曬的時候,人需要在旁邊守着,防止過路的順帶不爲偷。守得久了無聊,就找出可意的來讀,或許還有意外的收穫。所謂經典,就是那種可以一讀再讀、常讀常新的那種,是久別重逢的一份喜悅。記得很多個暑假,要麼在河裏游泳,要麼就讀那些散亂的書。書讀完了,再細細地讀幾回那裏的註釋。於是,似乎知道了一些事情的來龍去脈。

時光,因爲隔得久遠而有了懷舊的心思。江南是雨水裏浸泡的一塊大陸,柔軟而多情,那無邊曠野上炊煙裊裊的村落間,或者粉牆黛瓦簇擁着的巷弄寬敞處,是簡單的黑白二原色,聚族而居的人們,憑經驗曬着豆腐乳、醬豆子,是沿襲已久、多年不變的風景。線裝書上還說,有了科舉制度後,讀書人有把七夕節叫做魁星節的,又稱爲曬書節。而風俗辭典上說,六月六纔是曬衣節,有些個大同小異的意思。華夏五千年,很多的傳統與風俗,都在節令裏悄無聲息地延續着,也變異着。它不喧譁張揚,卻頑強堅韌,甚至有到了機械、麻木的地步。科舉、魁星與曬書,這些字眼放一塊,看起來似乎沒有章法,其實內裏有故事,有讀書人的眼淚與夢幻,苦難與期待在。時光靜好,就這樣日復一日地過去。再假如,我們仔細讀過吳敬梓的《儒林外史》,或者閒暇時,一個人在古都南京的秦淮河畔夫子廟邊走了幾遭,相信就會有更多的更深刻的體驗。

《世說新語》卷二十五上記載說,每年的農曆七月七那一天,家家戶戶都有曬書的習慣。西晉的時候,大司馬桓溫手下有一個參軍叫郝隆的。這天他跑到毒熱的太陽底下去躺着不動。人家問他爲何要這樣,他只說曬曬腹中的書。身體兀自如一字不動。大約是自認爲墨水喝的多,一肚子都是學問的意思吧。曬肚皮也就是曬書了。後來,我查閱得知,這人爲東晉名士,生性詼諧。年青時無書不讀,有博學之名。後投奔桓溫。在他的家鄉山西原平,郝氏家族曾爲郝隆建過一個牌樓。牌樓上有五臺舉人劉升瑛書寫的楹聯,其聯曰:賦娵隅,辨小草,諷謝調桓,名士清談傾江左;生典午,官參軍,曬書坦腹,故鄉遺址在沱東。聯中所說的曬書坦腹,就是指的這件事。也有借曬衣服炫富冒泡的,似乎就是那個時候的“土豪”們。“竹林七賢”之一的阮咸就瞧不起這種作風。照例是七月七,他的鄰居曬衣,架上全是綾羅綢緞,在日光裏光彩奪目。阮咸見狀,就故意用竹竿子挑起家中一件件的破舊衣服,在太陽下面曝曬。有人問在幹什麼,他說:“未能免俗,聊復爾耳!”魏晉名士風度,多是如此態度鮮明,不按常理出牌慣了的。而更怪在於,那個時代的人們,居然對類似的乖張常常抱持一種寬容、理解甚至欣賞、景仰的態度,殊爲難得。

這些個人,是不是有一點自負,也有一點可愛呢?那個歷史的天空裏,讀書人大多喜好老莊,還都很做派,也張狂,社會對知識、人才,也是包容而敬仰的,只要政治上沒有站錯隊,日子是好過的。名頭大的.後來就成爲了一種時代的風度。魯迅先生爲此還專門寫過一篇文章說到此事。在我以爲,那是深中肯綮的。

還據說,司馬懿當年頗受曹操猜忌。爲求自保,他裝瘋賣傻蝸居在家裏不動。曹操對他始終不大放心,就派細作暗中探查,有點像現在的監視居住。也是剛好七月七的那一天,司馬懿就在家中習慣性地曬起書來。細作回去一五一十地給曹如實稟報。曹操於是立馬下令要司馬懿回朝任職,否則即予收押。箇中有什麼奧妙呢?也許司馬懿是想說他在過尋常百姓的日子吧。可是,他不該曬書的,曹操從曬書的細節上看出了司馬懿的韜晦之計來。書,幾卷竹簡冊頁,在那時候似乎有隱喻象徵的意義,也或者比冷兵器更有力量吧?萬卷詩書消永日,一窗昏曉送流年。那書裏的內涵,書外的寄託,都不是三言兩語可以簡單打發掉的。

從曬黴、曬書又想到王羲之的晾肚皮來。郗鑑有個女兒年方二八芳齡,名郗璇,生得才貌雙全。鑑愛她如掌上明珠。他尋思丞相王導門中子弟甚多,而且個個風流倜儻,才華出衆,於是希望能在王家衆子弟中選一個做自己女婿。他把這想法告訴王丞相後,王說:“好啊,我門中的子弟很多,就由您任意挑選吧。凡是相中的,不管是誰,我都同意。”郗鑑於是就帶上厚禮來到王家。王門子弟聽說郗太尉選婿,都仔細打扮一番出來相見。唯獨在東跨院的書房裏,靠牆的牀上有一個袒腹仰臥的年青人對此置若罔聞。那就是後來被稱爲書聖的王羲之了。書上說,原來王羲之在來相府半路上賞玩蔡邕的古碑,沉迷不已,把相親的事給忘記了。當他急急忙忙趕到相府,因爲天氣實在太熱,就隨手脫掉外衣,袒胸露腹,邊喝着茶,邊想着蔡邕的書法,對人帶理不理的。郗鑑聞聽後說:“哈哈,我要選的就是他了!”爲什麼呢?原來郗鑑對王羲之早就瞭解,以爲羲之既豁達又文雅,前途無量。於是,一個叫東牀快婿的詞就這麼產生了。後來,王羲之和他的一羣哥兒們在浙江紹興玩“曲水流觴”的遊戲,寫了一篇流傳千古的文字,叫《蘭亭集序》,是爲那天的詩人們雅集做的序言。詩歌人們已經不甚了了了,而書法與文章卻獨步天下,流傳至今猶在。書法是因爲他開創了一種叫行書的書體,結體優美,流利便捷,更因爲得到唐太宗的欣賞,被譽爲天下第一行書。而文章,大約是深奧的緣故,多不爲人們注意,其實那兒有魏晉玄學思想的精華所在,也有作者的人生思考和哲學探究。

而關於肚皮的故事還和才子蘇軾有關。時間一眨眼就已經到了北宋,王安石與司馬光爲祖宗之法可變不可變爭吵不休的北宋,有一天,蘇軾退朝回家用過晚飯,摸着剛剛填飽的肚子,在自家後花園裏信步。他忽有所思,環顧身旁的侍女問,我的肚子如今如此巨大,像是其中有些個什麼玩意兒?一女子說是文章,東坡不以爲然。還有一女子說是見識,東坡以爲也不是很恰切。最後輪到王朝雲了,她說:“學士一肚皮不合時宜”,東坡於是捧腹大笑。

侍女王朝雲本來是個錢塘名妓,被東坡納爲小妾後就跟了他。傳說這個朝雲能歌善舞,頗解人意。在惠州的時候,東坡與她閒坐,那是一個秋霜初降,落木蕭蕭的季節,生性敏感的詩人悽然有悲秋之意,於是命朝雲取酒吟詞。朝雲歌喉將囀,欲唱《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時,卻已先淚滿衣襟。東坡急忙問她是什麼緣故,朝雲說,我最怕唱詞中的“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二句。東坡大笑道,我正在悲秋,你卻反而在傷春了。春秋繁露,花謝花開,生生滅滅,惟斯人,登高撫遍夕陽中的欄杆,多少人生往事,盡都傾斜在手中一杯酒裏了。

不久,朝雲病故,東坡終生不再聽那闕《蝶戀花》詞了,還爲她做了一副輓聯,寫的是:“不合時宜,唯有朝雲能識我;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看起來是在說王朝雲,也實際在自況自悲,是言在此而意在彼的手段。藝術上勇於創新善於創新,而政治上又趨於保守執拗,構成了蘇軾一生的悖論。好在蘇軾始終是曠達的,執着中有韌性,就不容易折斷,這在過去文人裏很是難得。蘇軾在一再失意的人生中能夠自我調整,在貶謫的路上,頻接地氣,增廣見聞,深思熟慮,因此成就與提升了他作爲一個文人的品質,催生了他最爲得意的系列藝術精品。

此刻,日夜兼程,浸泡在雨水裏的江南,道是無晴卻有晴的江南,已經與雪月風花無關,只是叫人還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