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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失落的仙邸散文

散文1.18W

三毛,在墨西哥紀行《你們求什麼》一文中,對祈求天主的一對鄉下夫婦有如下描寫:“這兩個人木像一般地跪在幾乎已經擠不進門的教堂外面,揹着我,面向着裏面的聖母,直直地安靜地跪着,動也不動,十幾分鍾過去了,我繞了一大圈又回來,她們的姿勢一如當初”。

永不失落的仙邸散文

讀着這樣的文字,讓我心生憐意。思緒也如展翅的鳥兒,飛抵丈夫的家園。我分明看到,如夫婦一樣,直直地安靜地跪着的還有我的婆婆,以及如婆婆一樣的人們。當然,讓他們虔誠的不是西方的天主,而是村裏供奉的“大仙爺”。

“大仙爺”的仙邸,在白燕村北的寶宏禪寺(又名高寺)內。據記載,高寺建於明代正德六年前,傳說,明以前香火旺盛,寺廟中曾有僧徒百衆。

白燕村,東屏太行山,南通烏馬河,西有同浦線,北臨象峪河,要山有山,要河有河,要地有地。優越的地理位置,豐腴的自然環境。因此,上自新石器時代,下至西周晚期,形成比較完整的、連貫的文化遺產序列遺址,因封國於箕,也被稱爲箕子故里。村莊寨疙瘩處,曾挖掘出衆多陶製、石制器具。證明,此處爲晉中人最早的聚居地之一。這樣的富庶之地,焉能缺少村民祈禱心願之所在,衆人供奉服侍之神宅?

婆婆不止一次,繪聲繪色,有人有例,將高寺之氣勢,之盛氣,之靈氣灌於我耳。

首先,她用本村一村民的親歷親爲,對我講述。時值冬日,一男性村民,到鄰村辦事。可冬天的陽,總是那樣着急忙慌,白天的光陰,短得像縫衣的針。辦事完畢,已日落西山。而冬天的夜晚,又月黑風高,田野空曠,村民着急害怕,像灌下了迷魂湯,怎麼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正當他惆悵之時,忽然,眼前亮出一盞燈火,於是他不管不顧向燈火走去。可是,他走燈也走,他走得快,燈火也走得快,他走得慢,燈火也慢,永遠與他保持相同距離。就這樣走着走着,倏忽間,燈火不見了,他打了個激靈,也清醒了。原來,已經來到高寺門前,也就是回了自家村子。村民恍然大悟,原來,是大仙爺顯靈,爲迷路的他,指點迷津。

我半信半疑,“大仙爺”救人於危難之時,是用默默之手,幫助陷入困境的人嗎?

婆婆繼續大仙爺的故事。五十年代初,有下工的村民,途徑高寺,經常能看到來歷不明的小白兔,在草叢裏活躍蹦跳,傳說是大仙爺的寵物。吸引的屬兔村民,暗自竊喜,彷彿他們享受到了大仙爺更多的庇護。

八十年代初,農村實行包產到戶,一大隊幹部,利用職權,在寺院內餵養生豬。說來也怪,無論他怎樣精心餵養,又是飼料,又是預防,可一年下來,豬,依然瘦骨嶙峋,嘴長毛短。本想當個萬元戶,不成想,卻賠了個精光。

難道,大仙爺,是智慧的化身?用直觀的損失,警醒世人,得小便宜,吃大虧,君子愛財,要取之有道?

……

神奇的故事,抑或傳說,已爲我的想象勾勒出未曾謀面的高寺圖景:古槐掩映,寺廟雄渾,牆體厚重,廟門森嚴,巍峨的翹腳琉璃,灰瓦蓋頂的屋脊六獸,莊嚴肅穆的殿堂內,有正襟危坐的“大仙爺”,還有香火鼎盛,飄渺空靈的氣息……

這些帶給人新鮮,刺激,博大,神祕,令人遐想的傳說,讓村莊祖祖輩輩,在這樣一種氛圍中延續。聽着婆婆的講述,對於我一個唱着“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的人,也不免滋生出一種神祕的誘惑。何況,從舊社會長大的婆婆,對大仙爺頂禮膜拜,虔誠貢獻自己的心靈,赤誠展現自己的信仰也就可相而知了。

然而,婆婆信神,卻不癡迷於神。她說,神不可不信,但也不能全信。所以,她只有在每年的正月初一,才鄭重地完成一年一次最隆重的跪拜。

臘月到了,年關近了,婆婆把從自家田裏收割的麥子精心磨成麪粉,取出頭等白麪,放置於熱騰騰的火坑進行發酵。臘月二十八,火坑上的面盆帶着酸味流出。婆婆洗淨雙手,加入鹼面,放入乾麪粉,反覆揉搓,酸鹼中和,平衡協調,捏成蓮花狀麪糰,再在麪糰上分散植入幾顆紅棗。在我看來,婆婆揉捏的不止是麪糰,還有技藝和美意。

紅紅的竈火,像吐着信子的蛇,舔舐着蒸籠下的鍋底,籠屜裏的面塊,在火熱的燻蒸下,散發出獨特的面香。揭開蒸熟的鍋蓋,眼裏開放出喧騰騰的白菊。這還不夠,再點綴幾粒曼妙的紅點。一道道不厭其煩的工序,最後呈獻給“大仙爺”的不僅是棉花般雪白,蓮花般燦爛的絕色大供,更呈獻出婆婆寄託信仰的靈魂。

我對高寺有了拜褐的衝動,只想給誘惑無限的好奇一份滿足。

舊年之始的正月初一,婆婆像領兵出征的佘太君,帶領一大家幾十口人,穿戴一新,傾巢出動。手捧拖盤,攜帶好精心準備的五個供品(據說,供品數量爲人三,鬼四,神五),一疊黃色紙張,一百根大炮,十串鞭炮,來到寺廟,跪到大仙爺面前,表達新年願景。

想象很豐滿,可現實很骨幹。踏入高寺的剎那,立馬凌亂了我的雙眼,荒涼了我的構圖。在村民寄託信仰的家園,盛放理想的寺廟,居然無有廟門。本來高聳兀立的廟牆,也像年老人的牙齒,豁口、破損、坍塌。清一色的石條橫在舊址上,以殘敗的身軀,昭示着昔日的幽深。雜亂的枯草,於瑟瑟寒風中,挺立成凝重。

這那裏是輝煌壯麗的寺院?

我努力尋找“大仙爺”的`仙邸,然而,也只看到,二間簡陋的土坯房,像果農看護園子的茅草房。屋內,靠牆一角,用大紅色帷幔遮擋,是供“大仙爺”睡覺的地方。一張“大仙爺”的巨幅畫,誇張的比例,應是添加了作畫人的想象,高高掛在牆上。我看着供桌上琳琅滿目,品種繁多的供品,看着桌案上,數不清的紅燭,明滅閃爍,搖曳婆娑,選擇了悄悄退出。

院內,一位已完成叩拜的老者,白髮白鬚,安詳的蹲在冰雪漸融的牆角,“吧嗒吧嗒”的抽菸聲,拽出我靠近的腳步。攀談才知,他來還願,只因孫媳爲他生了胖重孫。還知,戰爭烽火,製造了高寺殘缺的軀體,破四舊運動,導致高寺夷爲平地。可村民對它的敬畏一直存在心底……

耳聽老人絮叨,眼看空蕩蕩的寺院。除了來去涌動的人頭,也有呼呼的北風,從殘破的牆體,從遙遠的時間罅隙中掠襲而來,在我的頭頂,凜冽作響。充滿悲嘆和疑問的思緒,也像嫋嫋香火,在腦際幽幽散開。

布達拉宮,以壯觀雄偉著稱,以宮堡式建築羣,聞名遐邇。五臺山,以山景卓越,以寺院宏大,聲名顯赫。從而信徒如織,虔誠叩拜。能抵達,能進入,是對生命的犒賞和恩賜,讓我能夠理解。而枯寂、創傷、坍塌的高寺,如此簡陋的屋舍,粗糙的神龕,爲何讓樸實的村民,趨之若鶩?頂禮膜拜?

環顧四周,入口處兩棵古槐,慰藉着我飢渴的思想,疏朗的枝條上,布條鮮紅,一年又一年,如洶涌的浪,取代着經年懸掛。瀰漫天空的香火,震耳欲聾的炮聲,接踵而至的人影,雙手合十的虔誠,驅散着高寺外表的荒涼。

一聲清麗的鴿哨,醍醐灌頂般觸及我內心的柔軟。“人之初,性本善”,人們希望將形而上的善良、忠孝、包容等美德,一代代相傳。盡人皆知的王母、玉帝是隔着雲端的仙,有霧裏看花的迷濛,水中望月的虛幻。而高寺裏的“大仙爺”,恰像貌似真實的人和事,是仙界裏的草根,有貼近人心的暖。所以,村民提煉,凝固,甚至神化。原來,人們敬重的不是廟宇本身,而是大仙爺身上揚善懲惡的品行。大仙爺所蘊含的歷史精神,思想厚度,如一枚熠熠生輝的種子,播種於村民家園。對於執着於信仰的人來說,顯示出固守的力量。

屋門口,拜墊上,變換的是面孔,不變的是姿勢。變換的是聲音,不變的是虔誠。

此時,有四世同堂的一家,一溜兒擺開,雖不如藏民朝聖路上的等身長頭,卻也是齊唰唰上下身相疊,額頭觸地的叩首。我看着面部刻滿時間的大爺,雙膝着地,上身挺直,雙掌相合,舉過頭頂,表情莊重,再緩緩彎腰,一連三次,似要把叩拜做成抒情。我聽見他在向“大仙爺”抒發心願,希望生病住院的老伴,儘快康復。是啊!當醫院的路,堵死生命出口的時候,老人唯有用跪拜,祈求奇蹟出現。

輪到我家了,侄子家八歲小兒輕拽我的衣襟。隨着婆婆的下跪,幾十口人,像聽到命令,按輩排開。此時,在這種特定氛圍下,只覺得有一種神祕的氣味,無形,卻觸及肌膚,無影,卻隱隱約約,籠罩着我,浸透着我,甚至,規範着我。

古稀之年的婆婆,於香菸繚繞中,舒指攏懷,內心斑斕,外表凝重。眼睛清澄,如一弘清泉,下跪的婆婆,像黑夜裏期待美好的晨曦。慢慢彎腰,手心朝上,放在身前,似承接“大仙爺”賜予的恩惠,額頭觸地,再翻轉雙手,似按下心有所願。

“撲哧”,打火機燃燒的黃裱,在風兒吹拂下,像翩翩起舞的蝴蝶,盤旋而上,帶着跪拜者的心願,嫋嫋升騰。婆婆唸唸有詞,向大仙爺吐露心跡:神家們,我姓趙的一大家,給你們磕頭了!你們在高處,在明處,我們在低處,在暗處,希望保佑我們一家,平平安安,上班的工作順利,上學的好好學習,種地的五穀豐登……香菸燭光中,婆婆敞開心扉,讓俗世之心,簡單之願,大大方方沐浴在“大仙爺”的耀眼裏。

不禁覺得,神佛的力量,來自心靈,是靈魂的臣服,自覺的行動。規則可以制定,紀律可以約束,政治可以強制,而心靈用什麼來改變?信仰用什麼可以置換?

起身,仰望萬里長空,讓我看到了善良永恆。高寺——“大仙爺”,歷經歲月滄桑,經年流轉,以豐碑形式,矗立於村民的精神家園,成爲永不失落的仙邸。秉承一份虔誠,於清幽裏,膜拜出香花滿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