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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美散文《菸草和魔鬼》

散文1.94W

菸草這種植物,本來日本是沒有的。那末它是什麼時候從國外移進來的呢?關於年代,種種記錄並不一致。有的說是慶長年間,也有的說是天文年間。到了慶長十年左右,全國各地好像都在栽培了。文祿年間,吸菸已普遍流行,甚至出現了這樣一首世態諷刺詩:

精美散文《菸草和魔鬼》

莫要說是禁菸令,一紙空文禁錢令,天皇御旨無人聽,郎中診病也不靈。

菸草又是誰帶進來的呢?舉凡歷史學家都會回答說,是葡萄牙人或西班牙人。但未必盡然。傳說中,另外還有一種回答。據說菸草是魔鬼從什麼地方帶來的,而魔鬼又是天主教神父(多半是方濟各司鐸)萬里迢迢帶到日本來的。

這麼一說,天主教徒也許會責備我誣衊了他們的神父。依我說,事實好像確是如此。因爲,南蠻的天主來到的同時,南蠻的魔鬼也來了——輸進西洋的善的同時,也輸進西洋的惡,此乃極其自然之事。

但魔鬼是不是真的把菸草帶進來了呢?這一點我也不敢保證。據阿那托爾·法朗士①的作品,魔鬼曾企圖用木犀草花來誘惑一位修士。那末,它把菸草帶到日本來的說法就不一定是捏造的了。即使是捏造的,在某種意義上也許會意想不到地接近於事實呢。由於具有上述看法,我想在下面記載一個輸入菸草的傳說。

天文十八年,魔鬼變成方濟各·沙維爾手下的一名傳教士,經過漫長的航程,安然抵達日本。它之所以能變成一名傳教士,乃是因爲那個傳教士本人在阿媽港還是什麼港口上了岸,一行人所乘的船隻就啓了旋,把他撂在岸上。魔鬼一直把尾巴卷在帆桁上,倒掛着暗中窺伺船裏的動靜。於是,它就搖身一變,變成了那個傳教士,成天伺候方濟各司鐸。當然,倘若這位先生去造訪浮士德博士,他還能變成穿紅大氅的體面騎士呢。這點把戲耍起來算不得什麼。

可是到日本一看,跟他在西洋時讀過的《馬可·波羅遊記》所記載的大相徑庭。首先,遊記把這個國家描述得似乎遍地是黃金,但是到處也找不到這樣的跡象。看光景,只要用指甲搓搓十字架,把它變成金的,就頗能誘惑此地的百姓。馬可·波羅還說,日本人靠珍珠之類的力量獲得了起死回生之術,這恐怕也是扯謊。既然是謊言,只要見井就往裏面吐口唾沫,讓疫病流行,於是大多數人將會痛苦得把死後昇天堂的事忘得乾乾淨淨。——魔鬼裝出一副虔誠的樣子,跟隨方濟各司鐸到處參觀,心裏這麼想着,兀自躊躇滿志地微笑起來。

但是隻有一件糟糕的事,就連魔鬼也無可奈何。方濟各·沙維爾乍到日本,教既沒傳開,連一個善男信女也沒有,魔鬼也就找不到可誘惑的對象。對這一點,連魔鬼也頗感到尷尬。別的不說,眼下就無所事事,不知道該怎麼去消磨光陰纔好。

魔鬼左思右想,它打算種點花草來解悶。離開西洋時,它就在耳朵眼裏裝了各式各樣植物的種子。至於土壤,從附近借一塊田就成了。此舉連方濟各司鐸也滿口贊成。司鐸只當是自己手下的這個傳教士想在日本移植西洋藥草什麼的呢。

魔鬼馬上把犁和鎬頭借來,耐心地耕起路旁的園子來了。

正當初春潮潤季節,隔着瀰漫的霞霧深處,咣——地傳來遠處寺院懶洋洋的鐘聲。聲音是那麼清越悠揚,不像聽慣了的西洋教堂的鐘那樣怪嘹亮的,噹噹震耳。——那末魔鬼呆在這樣的太平景象當中,是不是心裏就感到輕鬆了呢?纔沒有那麼回事呢。

魔鬼一聽到這梵鐘的聲音,馬上就皺起眉頭,比聽了聖保羅教堂的鐘聲還要難受,他就死命地翻起地來。因爲人們一旦聽到這不緊不慢的鐘聲,沐浴在明媚的陽光底下,那心情就會奇妙地鬆弛下來,既不想行善,也不想作惡了。魔鬼特地渡海來誘惑日本人,這豈不白跑一趟嗎!魔鬼頂討厭勞動了,以至由於手掌上沒有繭子,捱過伊凡的妹妹的責罵。它爲什麼如此賣力地掄起鎬頭來了呢?純粹是爲了驅走那一不小心就會纏住它、使它變得有道德的那種磁睡才這麼拼命的。

魔鬼花了幾天工夫終於把地翻好,然後將藏在耳朵裏的種子播種在壟裏。

又過了幾個月,魔鬼撒下的種子萌芽,長莖,到了當年的夏末,寬闊的綠葉子把園子裏的土整個覆蓋了。但是誰也不知道這種植物叫什麼。連方濟各司鐸親自問魔鬼,它都只是咧嘴笑笑,默不做聲。

後來這植物莖部的頂端開了一簇簇的花兒,是漏斗形的淡紫色的花。魔鬼大概因爲辛勤勞動過一場,花兒開了,感到頗爲高興。早禱和晚禱後,它就到田裏來不遺餘力地侍弄。

有一天(這事兒恰好出在方濟各外出幾天去傳教的期間),一個牛販子牽了一頭黃牛打園子旁邊經過。一看,一個身穿黑袍、頭戴寬邊帽的南蠻傳教士在圈着籬笆、紫花盛開的園子裏,正一個勁兒地給葉子除蟲呢。那花兒太罕見了,牛販子不由得停下步來,摘下斗笠,畢恭畢敬地向那個傳教士招呼道:“喂,神父大人,那是什麼花兒呀?”

傳教士回過頭來。他是紅毛兒,矮鼻子,小眼睛,一看就是個好脾氣的人。

“這個嗎?”

“是啊”

紅毛兒倚着籬笆搖了搖頭。他用半吊子日本語說:“對不起,這個名字我可不能告訴人。”

“哦?是方濟各大人不許你說出去嗎?”

“不,不是的。”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呢?最近我也受到方濟各神父大人的感化,信了教,你看!”

牛販子得意洋洋地指了指自己的胸部。果然,他脖子上掛着個小小的黃銅十字架,它正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呢。也許太晃眼了,傳教士皺了皺眉,低下頭去,隨即用比剛纔還要和藹的語調半真半假地說:“那也不成。這是我們國家的規矩,不準告訴人。你還不如自己猜猜看呢。日本人挺聰明,一定猜得着。要是猜中了,地裏長的東西,我一古腦全送給你。”

牛販子還以爲傳教士在跟自己開玩笑呢。他那太陽曬黑了的臉上泛着微笑,故意使勁地歪歪腦袋說:“是什麼呢?一時半會兒可猜不出來呀。”

“哎,用不着今天就猜出來。三天之內,你好好想想,再來吧。問人也沒關係。要是猜中了,就統統給你。此外還給你紅葡萄酒。要末就給你張地上樂園圖吧。”

對方太熱心了,牛販子未免感到吃驚。“那末,要是猜不着,怎麼辦呢?”

傳教士把帽子往後戴戴,一邊甩甩手,笑起來了。他笑聲像烏鴉那麼尖,牛販子都有些覺得奇怪了。

“要是猜不着,我就跟你要點什麼。咱們是在打賭。猜得着還是猜不着,反正就押這一注。要是猜中了,就全都給你。”紅毛兒說着說着,那聲調又變得溫和了。

“好的。那末我也豁出去啦,你要什麼,就給你什麼。”

“什麼都給?連牛都肯給嗎?”

“要是你不嫌棄,現在就給。”牛販子邊笑邊撫摩黃牛的額頭,他好像一直以爲這是和藹可親的傳教士在開玩笑呢。“可要是我贏了,那個開花的草就是我的了。”

“好的,好的,一言爲定。”

“答應了。我憑着主耶穌基督之名發誓。”

傳教士聽罷,一雙小眼睛忽閃忽閃的,滿意地吭哧了兩三下鼻子。他左手叉腰,略微挺起胸脯,用右手摸摸紫花說:“要是猜不中,我就要你的肉體和靈魂。”

紅毛兒說着,掄起右胳膊,摘下帽子來。蓬亂的頭髮裏面長着兩隻山羊般的大犄角。牛販子的臉色不禁變得刷白,失手把斗笠掉在地下了。也許是太陽西斜的緣故,地裏的花兒和葉子一剎時都失去了光澤。連牛都不知道被什麼嚇住了,低垂着犄角,以一種大地轟鳴般的聲音叫着。

“你答應我的話也得算數。你不是以那個我忌諱叫的名字發誓了嗎!不要忘了,期限是三天。那末,再見!”

魔鬼以瞧不起人的、但又假裝殷勤的腔調這麼說着,又故意恭恭敬敬地向牛販子鞠了個躬。

牛販子後悔自己不該麻痹大意,上了魔鬼的當。照這樣下去,終歸要給那個“惡魔”抓住,肉體和靈魂都將在“永無止息的烈火”中焚燒。這樣一來,他不是白白放棄過去的信仰而領洗了嗎?

但是他既然憑着主耶穌基督之名發過誓了,就不能收回諾言。當然,如果有方濟各司鐸在場,好歹還能想出個辦法;不湊巧,目前司鐸外出了。究竟怎樣才能將計就計,不讓魔鬼的陰謀得逞呢?他連覺也不睡,足足想了三天。爲了做到這一點,非得想法瞭解那個植物的名稱不可。但是這方濟各司鐸都不曉得,又有誰能知道呢?……

在期限將滿的那天晚上,牛販子終於牽着黃牛,悄悄走到傳教士住的房屋旁邊。那座房屋挨着園子,房前就是大道。走去一看,傳教士大概也已經睡着了,窗戶裏連燈光都沒有。雖然有月亮,卻是個陰沉的夜晚,地裏寂靜無聲,這兒那兒,在微暗中依稀能夠看到紫花寂寞的姿影。原來牛販子想到了一個沒有多大把握的主意,才強打起精神,躡手躡腳來到這裏。可是這片萬籟俱寂的景物使他望而生畏,他想幹脆就這樣回去算了。尤其想到那位長着山羊那樣的犄角的仁兄正在那扇門後面做地獄的好夢呢,於是勉強鼓起來的勇氣也就窩窩囊囊地消失了。但轉念一想,怎麼能把肉體和靈魂交給“惡魔”呢,決不能這麼泄氣啊。

於是,牛販子一面祈求童貞女瑪利亞的庇護,一面斷然實行了預先想好的計劃。那就是把牽着的黃牛的繮繩解下來,照着牛屁股狠狠地打一下,猛地把它趕進園子裏去。

牛屁股被打得疼痛難忍,它就蹲了起來,撞垮了籬笆,把園子踐踏個稀爛。它還把犄角三番兩次撞在房屋的牆板上。蹄子聲和哞哞的叫聲洪亮地響徹四周,震撼着薄薄的夜霧。這時有人開啟窗戶,露出臉來。雖然黑咕隆咚地看不清楚,肯定是變成傳教士的魔鬼嘍,只覺得透過黑暗還能清清楚楚地看見它頭上的犄角。

“這畜生,幹麼踩我的菸草園子!”

魔鬼甩甩手,用發睏的聲音嚷道。他大概剛剛睡着就給吵醒了,氣得要命。

牛販子正躲在園子後面窺伺着呢。魔鬼這話,他聽起來覺得就像是耶穌的福音一樣……

“這畜生,幹麼踩我的菸草園子!”

跟所有類似的故事一樣,這個故事也結束得很圓滿。也就是說,牛販子順利地猜中了菸草這個名字,賭贏了魔鬼,並且把園子里長的東西統統據爲己有。

但是我老早就認爲這個傳說恐怕有更深的含義。因爲魔鬼儘管未能把牛販子的肉體和靈魂弄到手,卻得以使菸草遍佈日本。這麼說來,正如牛販子之獲救伴隨着墮落的一面,魔鬼的失敗也伴隨成功的一面吧。魔鬼連摔個跤也不會白白站起來的。當人自以爲戰勝了誘惑的時候,說不定已經進了圈套呢。

順便再略記一下魔鬼的下落。方濟各司鐸剛一回來,就憑着他手裏牧杖的威力終於把魔鬼從當地驅逐走了。但是那以後,它似乎仍舊扮作傳教士到處流浪。還有關於建立南蠻寺的時間它經常出入京都的記載呢。也有關於愚弄鬆水彈正的果心居士就是這個魔鬼的說法,關於這一點,小泉八雲先生業已寫過,這裏就不贅述了。自從豐臣、德川兩氏禁傳外教以來,起初魔鬼還露露面,終於還是完全離開日本了……關於魔鬼的記載,只寫到這裏爲止。進入明治年代後,它再度來日,但對它的活動情況我卻毫無所知,不勝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