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文谷

位置:首頁 > 文學賞析 > 散文

清明憶祖母散文

散文1.74W

—— 清明憶祖母

清明憶祖母散文

文﹨易格滋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寫道:“年年歲歲,那個坡地上的蒲公英總是如期盛開。”那個坡地,就是我祖母和祖父的墓地。在我的老家,江漢平原易氏家族聚住的地方,蒲公英又名婆婆丁。家鄉人稱祖母爲婆婆,婆婆丁,若按漢語的語意指引,那麼大地上的蒲公英就是婆婆的魂魄所化了。我在孩提時,讀過一首詩,是紀念某位詩人的,題目似乎是大地之子。詩作者把他讚美的人比作蒲公英,又把蒲公英讚譽爲大地之子。蒲公英金色的花期過後,就頭頂一顆絨球,這顆絨球就是蒲公英的種子。八十年代的配樂散文詩是這樣吟詠的,風啊風,請把它們送一送。待到明年三四月,遍地開滿蒲公英。

每年春天,家鄉的田間地頭,坡地路邊,蒲公英安靜地開成一片,那純粹得帶着金屬質感的黃色,彷彿接受過天國佛光的沐浴。不然,那小小的花兒,怎麼會那麼悽美,令人動容。我每次只要凝視它,淚水就忍不住地涌出雙眼。

我常常想,這些來到我眼前的蒲公英,或者說,我在不同的地域停住腳步,彎下身子去親近蒲公英,一定是有原因的。我不是藥學家,不懂得它的藥學價值,從實用的角度看,我沒必要研究它。我也不是詩人,從美學和文學的角度審視,我也似乎不必對它特別鍾情。然而,在我的記憶庫裏,卻儲存了很多關於蒲公英的記憶。我甚至猜想過,如果前世今生說成立,那麼這些現存於我大腦的蒲公英,是不是在我前世就有了呢?我凝視它們那緊緊貼地生長的葉子,小小的身軀,擠擠挨挨地連或一片,那一朵朵綻放的小黃花,象一雙雙眼睛看着我。我相信它們一定看到了我臉上掛着的風霜,我相信它們感覺到了我腳步的匆忙和呼吸的粗重,它們甚至窺見了我內心的迷惑和躁動不安。這些躁動,不完全是慾望所致,不安也非我所獨有。我聽見它們對我說,孩子,你要寧靜。我對它們說,是的。我一遍遍地告誡自己,要寧靜。我還聽見它們對我說,你自幼就是一個憂傷的孩子,常常哭。小時在太陽下哭,長大後在角落裏哭,如今在深黑的暗夜裏流淚。最後我聽見它們長長的嘆息,是啊,人世間原本就是憂傷的。

一百年前,江漢平原上的蒲公英開過後,南洋風開始吹起來。我英俊聰慧的祖父正在他的宅院裏揮剪裁衣,擡頭忽見門口有一雙黑亮的眼睛看着他,祖父愣了一下,看着倚門的女子,高挑的身材,寬闊的前額上一抹劉海和着汗水覆蓋在眉際,略高的眉骨襯托出她深潭似的雙眼。我忠厚的祖父,放下手中的活計,忙迎女子進屋,讓座倒茶,將家中的可口食物拿給她吃,女子安靜地吃完,便與我祖父講起她的遭遇,他們就象前世失散的親人,歷經千難萬劫相逢在此刻。祖父知道了,女子祖藉天門,漢江發大水決堤,她的家鄉頓成汪洋,田地房屋被洪水沖毀,她被滔滔洪水追趕着一路狂奔,總算活下一條命,女子靠着會唱三梆鼓沿途乞討流落到此,祖父聽得淚流滿面,安排女子住下。一年後,當蒲公英再次開滿平原大地的時節,他們成親了。她就是我的祖母。她叫張秀英。當他們的第一個孩子誕生滿月後,英俊的祖父和我美麗的祖母,懷抱着他們的兒子踏上去天門的尋親路,他們穿雲夢,過應城,雙腳走腫了,鞋底磨穿了,終於到達天門的地界皁市,一路尋訪到祖母的孃家,那次大水中倖存的人告訴他們,自漢江決堤日,家鄉人再也沒有看見祖母的一個親人。祖母抱着她的孩子,再也無法安靜,坐在漢江邊撕心裂肺地痛哭了一場。二十多年前,我父親和母親在京山縣做生豆芽的小營生,我在一個星期天去京山看他們,汽車在皁市停下來,我看見路旁的單位招牌上寫着天門兩字,這是天門啊,我祖母的家鄉!汽車裏上上下下的人,和街頭攢動的人流裏,會不會有我祖母倖存的孃家親人呢?答案是否定的。他們頭次尋親未果的.兩年後,我的祖母仍然滿懷希望,再次徒步天門,依然未有親人的任何音信。祖母於是在我家鄉府河對面的張家灣,尋了一個厚道的張姓人家認了乾親,從此,張家灣就是祖母的孃家了,我的祖父和祖母,也可按家鄉的風俗,在大年的初三,拖兒帶女去張家灣拜年,他們人生中的親情缺憾得以些許補償。孃親的失散,在祖母的內心,留下深刻的創傷,晚年的祖母,曾用三梆鼓唱道,漢江大水哎,大不該,爺孃一去不回來。孃家門前有柳樹,孃家梔子五月開。柳樹葉兒年年綠呀,梔子花兒年年開,我想爺孃哎,夢裏來。

青年時代,我曾一閃念地想過,去完成祖母尋親的遺願,但是事過近百年,時代變遷,而祖母孃家又是尋常百姓人家,無任何線索可尋,只有作罷。只是在我以後的謀生路上,每次走過天門,心中總會翻騰一陣子。可見宗脈情懷是血液裏的東西,與生俱來。

祖父憑藉一手裁剪佳藝,日夜勞作,積累了一些財富,他把攢下的銀兩買田置地造屋。就象當下的人們買房增值保值一樣。十餘年間,祖父祖母已置地近二十畝,而祖父是基本沒有功夫去耕耘和管理這些田地的,他聞雞而起,夜半才歇,永遠有鄉親們裁剪縫製不完的衣裳。近二十畝田地的經營擔子,全落在祖母的肩上,好在祖母身材高大,江漢平原的五穀雜糧也使她變成一個壯實的婦人。祖母只在農忙時節請些鄉親充當短工,日常農事基本上親力親爲。

祖父和祖母生育了四男四女。三男四女皆被天花,麻疹,傷寒奪去性命,只倖存下我父親。祖母爲此哭瞎雙眼。祖父也在歷遭磨難後頓悟人生,他把大片大片的田地無償贈送給貧窮的鄉鄰們,只留下幾畝口糧田。祖母三十六歲時雙目失明,祖父在這一年,莫名的大病了一場,痊癒後請了木匠,精心打製了兩口杉木棺材,以備他和祖母身後之用,我現在想來,百年前的祖父和祖母,在他們正當中年時,卻已悟透財富和生死。這一年,祖母下決心吃素向佛。直到三十六年後的一九七五年十一月二十七日,離開這個世界。祖母從未再吃過暈腥,祖母更加寡言少語,常常一個人默默地坐在屋子的一角,嘴脣嚅動着,象兩片秋風中的樹葉兒,她在心裏向菩薩訴說自己的心事。

祖母是舊時裹足失敗的女子,她那雙受過傷害的腳,在她三十六歲前,沒有一天離開過泥土,晚年時祖母對我說,那大片田地裏的莊稼禾苗,沒有哪一株不是她用手撫摸着生長,直到成熟,歸倉。我相信,那一寸寸泥土裏都保留着祖母的足溫。

祖母的那雙手,我至今還記得。儘管我無法用漢字準確地對它進行描述,但是我甚至可以畫出那雙手的形狀和手掌上的紋絡。我七歲時,到兩裏外的鳳凰砦小學讀書,祖母坐在屋檐下的蔭涼處,直到我放學歸家,遠遠地看到她,依然保持着我離開她時的坐姿,那是怎樣的姿勢呢,讓我現在描述一下,祖母一生基本是穿黑色土布衣褲的,她的衣服都是祖父給她量身定製的,十分合體。直到晚年也是這樣。她端座在一把楊樹木椅上,儘管椅子有着靠背,但是祖母的背總是離椅子靠背保持兩公分距離,她一隻腳伸到屋檐外的太陽光下,另一隻腳縮在檐蔭裏,她拇指和食指的指尖不停地撥弄着一串紅佛珠,嘴脣依然嚅動着喃喃自語。祖母在陽光下的腳會隨着光影的變化感知時間,她能大體判斷出一天中的每個時段。

祖母能從由遠而近的腳步聲,準確分辯她的親人。有一回,我有意把腳步踩踏得極重,來到她身邊,她開口說,毛啊,你放文氣些,走路不能有匪氣。毛是祖父給我起的乳名。又一回,我在離她不遠處,開始踮起腳尖向她走來,她又說,毛啊,你走路別鬼裏鬼氣哩,這象小偷去偷人家東西,不好,以後別這樣走。男兒家走要有走相,站要有站相,學好規矩,以後才能頂天立地。我辯解說,婆婆,我不是要這樣走路,我是想試試你,能不能聽出是我回來了。祖母一把將我拉到她身邊,那雙敲打過三梆鼓的手,那雙侍弄莊稼和泥土一輩子的手,那雙哺育了八個兒女的手,那雙和我祖父一起把家族命運推向高潮,而今又跌入谷底的手,我的在黑暗中活了半輩子的祖母的雙手,從我的髮梢撫摸到我的腳。祖母沒有了雙眼,她看不到她的孫子的面容,但她用雙手看到了。祖母顫抖着手拉我坐在身邊,哆嗦着說,毛啊,記得要多讀書,以後才能走四方。來,婆婆給你唱支歌,七歲伢,穿紅鞋,搖腳擺手上學來,先生先生不打我,我要回家吃了媽媽再來。媽媽在此念去聲,即奶水。祖母唱完,握住我的小手說,你沒有在先生那裏調皮吧?四十多年後,我一遍遍向我的孩子們講述這一段往事,我希望她們記住祖訓。

我親愛的祖母張秀英,辭世三十九年了。歷經漫長的歲月打磨,我已經變成一個滄桑的男人。在我人生遭受挫折時,我常常想起祖母那一雙手的溫暖,它象寒夜裏的炭火,又象霧海中的燈塔。

二0十一年清明節,那片坡地的蒲公英靜靜地開成一片。家鄉興起工業化浪潮,祖母的墳墓將遷往十里外的一處荒崗。我挖開祖母的墓,找不到祖母的一塊骨殖。祖母已化作泥土,成爲大地的一部分,墳墓四周,密密地盛開着金色的蒲公英,祖母,那一朵最大的黃花是你嗎?圍繞在你身邊的那些稍小的黃花,是我的伯伯和姑姑們嗎?

這裏,在不久的某一天,將建設一座工廠,或者被某人圈起一個大院子閒置着,或者修建一個什麼樓盤。但是地面必是生冷如鐵的水泥,天空已將被工業和化學元素濃墨重彩的塗抹,蒲公英,你這大地的孩子,從此消失了。

我聽見,那個被人們久久遺忘的詩人,在歲月的深處,憂傷地吟哦,風啊風,請把它們送一送。待到明年三四月,遍地開滿蒲公英!

2014年4月7日夜於孝感

標籤:散文 清明 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