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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輪的散文

散文2.85W

我們原路返回,我一句話也不敢說。失望的步伐踩踏一路的嫩草。泥巴綠了。腳底下傳來一股牛咀嚼時的鼻息味,走幾步,我就吸吸鼻子。

風輪的散文

竹匠似乎不再那麼生氣,他打破一路的沉默,對我說,青草的味道是好,但吃起來就不會那麼好吃了。他追憶過去,講起故事

“聽老人們講,很久以前曾有兩個人,其中一個年長,另外一個年幼。兩個人途經老懷塘,被窩在那裏很久的一夥土匪攔住了。山賊搶下他們的大布包,仔細開啟,失望地發現裏面盡是木根和樹皮。山賊不甘心,揮着大馬刀衝他們喊,你們抓藥的,該有幾個子,你們自己交出來,我們就不把扒你們衣服,否則我們連錢和衣服一同拿去。這兩個嚇壞的可憐人,不知是來自哪裏,根本聽不懂他們的話。土匪無非是隻要錢的。年長的人說了幾句話,他倆就被解了衣褲。身上真的沒有錢財。

“土匪一無所獲,大爲光火,提着馬刀就衝他們去。年幼的那個人嚇得躺在地上,把頭埋在衣服裏,全身不斷哆嗦。不一會兒就聽見了一聲痛苦的慘叫,他知道同伴已經遇害,怕到極點就再也不怕了,他勇敢地爬起來。

“那夥土匪待在一旁,他們看到了令他們膽寒的事情,神色呆木,沒有準備再動作了。他的夥伴仰臉躺在一灘血中,腸子全外翻出來。腸子裏,流出許多消化不了的木根和樹皮……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一九五九年大饑荒時期。許多人餓死,許多人背井離鄉外出找活路,許多人,甚至一個村子裏所有的人,當起了土匪。

那個年長的人在土匪靠近時,掏出了刀子,土匪眼見着他把刀刺向肚子,迅速劃開一道口,不止是血,腸子也一併流出,土匪明白了,他們同樣是捱餓的人。

後來的後來,我還聽說那個年幼的人就是木匠本人,那個年長的是他親哥哥。

我們找個地方四面都是竹子。人的技能與生活的環境最有關係。村裏許多人都會製作風味獨特的筍乾。這些是大城市裏,人們極其青睞的山珍。竹筍可以作菜,竹子當然用處也多。但本村就一個夠格的竹匠。其他男人雖然也會編個竹蓆什麼的,但一直遭到他們婆娘嫌棄。並非特別挑剔,其他人編的竹蓆總會時刻扎傷那些幼嫩的寶貝們。只有經竹匠的手,她們才安心。

我們這些頑皮的孩子,也會常去他家。要他給我們每個人做一架風箏,後來他進山必備柴刀,也習慣了。開春後,我們來了,他就取來早已裝好的風箏架,剪幾塊薄膜給我們做風箏。

有了風箏卻一直沒有風輪,我們一直缺一個有模有樣的風輪。竹匠卻老推脫說,自己不會做風輪。一次,一個夥伴發現了他掛在牆上的風輪,就呼喊着想拿去。他手中拿着竹棒枝一挑,風輪就沒能被我們得手。他說那寶貝可是借不了別人的。

既然是寶貝,那我們就常常想把它拿去,但那一次之後,我們沒在他家發現過它的`好寶貝了。

又是一個春天,我們在平地上拉飛風箏。就跑上一層層梯田越過草籽田,草籽田裏留下我們的軌跡。穿過油菜花田,我們有了油菜花的香。數我最不幸運了,我的風箏斷了線。它一下就空投到河裏,魚兒們爭相舔它,吻它。它身上有青草的味,有白雲的味。

我只有折回來,再穿過油菜花田,蜜蜂趕着我跑。再越過草籽田,露水全爬上了我的褲腿。我們一起來到了竹匠家。

竹匠在院裏竹蓆上曬着太陽,眼睛半眯。他頭髮已經花白,下雪了遠遠看見他,會認爲他頭上染了雪花。陽光的燦爛,交代出他已經蒼老了。

從我逐漸在村裏知道他的存在起,一直聽到長輩們,無數次地褒獎他。說他宅心仁厚,這時他只是回說自己吃得虧,誇他的人即刻紅了臉。

他已經坐起來,手裏拿着一個東西,他還沒意識到他在我面前拿出了那個東西。我說出了不久就讓我遺憾的話:“爲什麼不拿這風輪去放風箏呢?”他一臉驚慌,欲把風輪藏在身後,卻又已經隱瞞不了,只好將手的位置恢復。有點尷尬地說:

“我可是一個老頭子,放風箏會被別人笑話的。”

“可你是製作風箏的能人,誰會笑話你呢!”

“上坡下山的,老頭子我可跑不動。”

於是我就說:“那既然你不去放,借給我放怎麼樣?”我以爲一貫慷慨的他,只會欣然答應。他道出一種不存在的尷尬,深埋下自己的苦痛,終於無可奈何。只是啞巴,不言語一句了,丟了魂一樣思考着。

遠處的山坡上,梨花燦爛,深居簡出的人會誤認爲那是殘留的冷冷冬雪。孩童們呼喚着,風箏飛入我們的視野,一架,兩架,四五架。老氣橫秋的臉,緩和了許多。他說“那好,我們一起去吧,我好多年沒放風箏了!”

我們來到平地上,他跑起來,風箏飛起來。我終於追不上他了,自顧坐在草地上。風箏很高了,他也跑遠了。好一會兒又慢慢地扯着風箏向我走來,“怎麼,就跑不動了!”他年輕了似乎不止十歲。他不捨地把風輪遞給我,孩子一樣的口氣說:“嗯,給你玩會,千萬千萬不要讓它翻跟斗,一個跟斗,就會栽到地裏。”我覺得他是那麼快樂,比我這樣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孩還快樂。

風輪多麼老舊,它被歲月磨砂得很油亮。上面串一枚方錢舊幣。握着這麼漂亮的風輪,一放線,風輪快速轉動,上面的銅錢就叮叮咚咚作響。我們逆風走去,過一階一階梯田,去和遠處的孩子們會合,風箏在哪裏,他們就哪裏。

春雨前幾天才下,田埂上很滑。我小心地走,還是摔倒了。風輪從我手裏掙脫,風箏在天上多麼自由啊!起初它只是貼着地面打滾,我們慢慢地朝它追去。可它攢足了勁,就在竹匠快將它抓在手裏的時候,它卻猛地一跳,和風箏飛上了天。

他氣急敗壞地用拳頭不斷砸着地面。我慌張起來,拼命追上去。我們追了一陣子,風箏已經沒有了影子。我繼續追,繼續追。直到我發覺只有自己的腳步聲,我回頭,看見竹匠坐在地上,淚流滿面。我是犯了錯的孩子,犯了錯,就該一聲不吭,等着捱罵。

我站在他面前,低頭怯怯看着他。他擦掉淚水,淚水依然流出來。乾脆不管了,站起來,望了一眼風箏的去向,就調頭。我在後頭跟着,不敢太近,不敢太遠。

“……土匪個個面如白蠟,灰溜溜地走了。年幼的那個人一直笑到第二天的早上。後來他向別人借了鐵鏟,草草將那人埋了。就埋在柳河的旁邊。噢,對了,聽說這兩個人是兄弟呢!哥哥二十一,弟弟才十六。他們的那個布包裏還有一個精緻的風輪。那是哥哥送給他弟弟的禮物。他後來就在那裏定居下來。……哎,多少年過去的事了,那人現在估計已經死咯!遇到那樣的事,人是活不了那麼長的,肯定已經死了。”

星星出來了,落在柳河裏,微風起來,水波盪漾,星星閃啊閃,然後不見了。這時柳河裏飛出來幾隻螢火蟲,春天還沒來,怎麼會有螢火蟲,它們定是星星變化的。

標籤:散文 風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