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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的花園散文

散文3.07W

我爸已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前些年退休賦閒在家裏,平靜地打發他剩餘的老年時光。他平日除了睡覺,偶爾去距家不遠的公園看人下下中國象棋,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屋後的花園裏,或幹些翻土的工作,或種點什麼,又或者什麼都不幹,只坐在陽臺上的椅子上,一邊抽菸,一邊看着花園裏的花花草草,漫無邊際地想着什麼。他這人性格內向寡言,與人打交道可能會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但與花鳥魚蟲打交道,我們估計不會有什麼大問題,是再適合不過的,所以我們在決定買房子時,就選購了這間帶花園的。

黃昏的花園散文

花園大約二十平方米左右,開始的時候裏面已鋪了草皮,還種了一棵芒果樹,幾叢杜鵑,除此外沒有什麼了。現在呢?花園的四周牆邊種了勒杜鵑,葡萄,富貴竹,遲桂花等等許多知名和不知名的花草。這還不夠,我爸還將別人丟棄的種年花的花盆撿回來,在花園靠圍牆邊的地方一一堆砌擺放好,不時種些什麼花草。當然,有時我弟也會買些花種籽回來給我爸。

通常,晚上我去我爸那吃飯。我一進門,安安就撲了上來,跳起來用前腿抱住我的腳以示親熱,以至於我走路都踉蹌。安安是一隻松鼠狗的小名,我買它回來時,才三個月左右大,這傢伙身體小巧,卻活潑異常,由於那小傢伙的脖子下掛了鈴鐺,所以每次我一按門鈴,就會聽到鈴鐺聲滾過來。這小傢伙有點人來瘋,我坐在沙發上時,它就在腳邊搗亂,不是咬我的褲腳,就是咬我的拖鞋,甚至一時興奮過度,得意忘形,將我的腳趾咬了。我疼得從沙發上跳起來:你找死呀?那小傢伙立馬夾上尾巴逃向花園。

我的外甥女琪琪正趴在茶几上做作業,她正上小學學前班,對老師佈置的作業正饒有興趣地做着。此時她笑嘻嘻,捏着鉛筆說,舅舅,安安是一隻傻狗,今天它又在陽臺地面撒尿了,還咬爛了我的一隻鞋子。我說以後再犯錯就罰它,我問她今天做什麼作業。琪琪回答說寫字呀,並將茶几上的作業本推過來。我看了看,贊她寫得不錯,我又讓她將前進的“前”字寫一遍給我看。琪琪就將“前”字一筆一劃地在草稿本上寫了一遍,她將“前”上面的那兩點寫成了“八”字。我看了說寫對了,但寫字的次序是這樣的'。你看,舅舅寫給你看,“前”字的上面兩點是向兩邊翹的,是倒“八”字,就像你的兩根羊角辮翹的方向一樣。我邊說邊用手拉了拉她頭上的兩根辮子。琪琪臉紅紅地說,舅舅,我明白了。接着她說放學回家後帶安安出去玩了一會兒。我問它撒尿了嗎?琪琪說撒了兩次。

突然,我爸在花園裏呵斥道,走開,走開,狗崽!看來那小傢伙肯定在花園搗亂了。我走到陽臺一看,我爸正將安安從一個花盆上趕走,可憐那盆花被折磨得損腰斷枝的。那傢伙有時覺得躁熱,或頭腦發熱,就會跳上花盆坐在花草上乘涼。我想我爸肯定傷心極了,但他知道我很喜歡安安,當着我的面,沒對它做出太激烈的行動。他只是將它趕走而已。

我爸此時正在花園裏,爬上近兩米高的梯子,替那些長成了圍欄的勒杜鵑剪枝。他做得極其認真,這與他養成的職業習慣有關,他這一輩子做了幾十年的會計工作,養成了一絲不苟的性格。小時侯他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每個月底他做會計報表,有時通宵達旦地幹。第二天早上,地上到處是菸蒂,要是在冬天,地上的烤火盆上就剩一堆灰燼。粵北那地方,冬天時是很冷的,有時還會下雪,所以那兒的人有冬天烤火的習慣,夜裏更是早早就鑽進被窩,但也覺得冷。我們小孩不知道他是怎麼熬過夜裏最冷的時候。他有時是順利地做完了,但有時是一個晚上就爲因一分錢而平不了帳。我們那時當然不會明白,爲什麼要爲一分錢費那麼大的勁。我大學畢業後,剛分在銀行工作,我希望他教我練練珠算,可我爸說要用再學。當時我不明白我爸爲什麼不教我,我認爲多一門技藝,就會多一種謀生的門路。現在想來,多少算是明白,也許他知道做會計工作的辛苦,不希望我們再走他的老路吧。

這時我的肚子咕咕地唱起了空城計,我看看手錶,已是6點鐘了,平常這時該是開飯是時間了。我扭頭問我媽,飯煮了?我媽正在廚房裏忙着,說早做好了啦。我說我快餓趴下了。我媽說,你弟要回來。哦,原來是這樣。我只好坐回沙發開啟電視邊看邊等。

安安又在陽臺門口探頭探腦一番,見我嚴肅地望着它,便顯出一臉的無辜樣,好象對它剛纔犯的錯誤忘得一乾二淨了。見我沒有進一步的行動,就小心翼翼地踱了過來,當然尾巴是低垂着的,它還不敢過於放肆。等在我的腳邊轉悠了幾圈後,見我沒什麼反應,就地打了個滾,四腳朝天,向我撒嬌討好。然後就放心地咬我的拖鞋。這麼個淘氣可愛的傢伙,我買它回來,本也是想讓我爸和我媽高興高興,現在有許多老人都喜歡養些寵物來作精神寄託。但看來我的如意算盤打錯了,經過這幾個月的觀察,我發現我爸並不喜歡那小傢伙,人們都說狗是通人性的,所以安安也不會在我爸那撒嬌討好,因爲它知道得不到什麼好處的。

我弟是6點30分進家門的。安安那小傢伙又對我弟重複了它親熱的把戲。我媽和我妹開始擺桌吃飯。琪琪跑到陽臺朝我爸喊,外公吃飯啦!之後她就跑回飯桌,坐上她的椅子等吃的。我爸在花園裏磨蹭了一會,纔回屋洗手吃飯。我弟問,外婆身體還好吧?我媽去老家省親,昨天剛回來。

我外婆已是八十多歲的人了,身體還是硬邦邦的,就是眼睛老了,她得白內障多年了,沒辦法,看人就剩個影子,至今還一人住在老家的老屋裏。外婆是個閒不住的人,這把年紀了,照樣上山砍柴,下地種菜,整天樂呵呵的,就好象老家的那片山水,就是她的大花園一樣,她在那兒自由自在地生息。十五年前,我們接她來深圳住過兩個月,因爲閒在家裏,無所事事,外婆於是很不習慣,整天發牢騷,說是骨頭都閒得生鏽了,吵着要回老家,我們也沒辦法說服她,最後只得又送她回小鎮去。她在老家還是過着老式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幾十年都不變。早些年,考慮到她年事已高,便僱了個小保姆給她做飯,可纔沒幾天,她就把人家給辭了,說又不是動不了。我們都說外婆是勞累命。上個月我媽聽親戚說,前些時候外婆進山砍柴時迷路了,當天就沒能夠回來,在山裏呆了一夜,第二天才找到回家的路。所以我媽就急得不行,打算回一趟老家。

現在聽我弟這樣問,我媽就嘮叨開了,你外婆呀,連我都不認識啦。我和你大舅進門後叫了一聲媽,她放下手中的活,車轉身子問,誰呀?我媽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站在她的面前,傷感是有的,雖然我外婆眼睛看不見,卻也沒好意思落下眼淚來,陪她去的大舅就在身邊。我媽居然笑了,鼻子酸酸的,連連大聲回答:我是小三呀。我外婆也笑了,張大沒牙了的嘴笑了,說,哎呀,是老二呀!我說這幾天我的心裏怎麼老癢癢呢!我媽沒和她爭辯,就暫時當起了二女兒。我外婆拉了大舅的手,坐到她的牀邊,問,我那三個外孫都好吧?小東快讀中學了吧?我舅舅樂了,是這樣回答她的:小東早就工作了,都快當爸爸啦!我媽和我舅舅能不樂嗎?在我外婆的記憶裏,她的三個外孫的形象,還是二十多年前的,可她渾然不覺,又叨起了她帶我們三個時的趣事。外婆說小時侯小東是個瘌痢頭呢,是她上山找了草藥給治好的。

我媽說完了我外婆的事,又說到了其他一些老鄰居。三十多年前和三十多年後老家的人和事,又在我媽的講述裏活靈活現起來,這讓我感嘆人世滄桑。我擡頭看看我爸我媽,白頭髮就像深秋時節落下的白霜,讓人遙感冬天的寒意。相比之下,我外婆的花園要比我爸的大多了,按她目前的狀況,我們都擔心她會再次迷失在她的大花園裏。但有什麼辦法呢?對她進行遊說是不可能成功的,她並不缺錢用,幾個兒女都很有孝心,可她就只喜歡住在那間老屋,哪也不去。按她說的就是閒不住,去老人院,她是萬萬不肯去的,如果用有點詩意的話來說,那就是她像一隻鳥,需要闊大的空間飛翔。

我爸吃完了一碗飯,進去房間拎了瓶酒出來,自斟自酌。他這輩子就好兩樣東西,煙和酒。他早年因酗酒傷了身體,現在雖仍好杯中之物,特別是參加體力勞動之後,更需用酒來解乏,但已沒有了從前的酒量了。慢慢地他有了點醉意,眼睛笑得只剩一條縫,有點神祕地說:我看你外婆呀,不是迷路了,可能是遇上神仙啦。琪琪問,神仙是啥摸樣?外公也見過嗎?我們都笑了起來。琪琪捧着碗吵她也要見神仙。她媽,也就是我妹,用手揩掉琪琪嘴角邊的飯粒,笑着說,等你長大了就可以見到神仙啦,現在呀,你多吃幾口飯,快高長大吧!

飯後,我們坐在沙發上閒聊。我爸走到電視機櫃前蹲下,從櫃裏拿了一袋魚飼料,給金魚餵食,然後,他又坐回沙發,點了一支菸抽上,對我弟說,以後不要再弄這樣的玩兒回來了,那魚身上老長蟲子,弄也弄不乾淨,太麻煩啦。我們搬新家後,因爲他年紀大,眼睛也不好用,所以書報也不看了,以前他還炒炒股票,算是有事幹幹,可是虧得他寢食不安的,原來我們勸他也勸不了。搬家後,竟也不玩了。在這個新的住宅區裏,我爸並不認識什麼人,我弟擔心他會閒得發慌,悶出病來,所以特地買回這金魚缸和三條金魚來給他解悶。以前我們看他好象玩得挺起勁的,隔一段時間就會給魚缸換水,將魚缸的內壁擦洗乾淨,再將水一桶桶從浴室提到客廳,再倒進缸裏。儘管我媽會當他的助手,但還是挺費力的。換掉缸裏的水後,他會休息一會;洗乾淨缸內壁後,又歇一會;再將乾淨的水一瓢一瓢倒進魚缸裏,然後再上牀睡上一覺。有時一不小心閃了腰或什麼的,還得讓我媽給他擦些藥油。不過,可還真沒聽他說過一句怨言。現在我們才知道他並不喜歡,原來不說,怕是打擊了我弟的熱心。今天可能是酒後無意吐真言了。

喂好了魚,他又坐回沙發,將煙霧吐得滿屋子都是。我弟走到陽臺看了看花園,問我爸上次他買回來的花種籽種了沒有。我爸說種了一些,好象長得不好,可能是肥不夠吧。我也踱到了陽臺,和我弟聊了起來,我說,這花園種的花草太雜亂了,現在都快成垃圾堆了,你看多擁擠,地上也變得像正在退化的草場。我弟說,他的觀點和你的不同唄。我們就花園的話題東拉西扯起來。

我爸好象是和自己說,又好象是和我們說,他說他想種點東西。他說這話時眼睛並沒有看着我,他現在說話很少看着人,總給人感覺好象他是自言自語似的。坐了一會,他就掐滅了菸頭,回房間睡覺,這是他這些年來養成的生活習慣,等大家都睡後,他就會起來看電視。

我們仍在客廳聊天。我發牢騷說,狗嘛,老爸不喜歡;魚呢,也不喜歡。我看凡動物他都不喜歡,原因就是他怕溝通,從小到大,老爸極少跟我們交流感情。與植物打交道就不一樣,只有他說他動,他是它們的主宰。小時侯我們犯錯了,我爸很少會和我們講道理,也不准我們辯解。他說兒子就是兒子,父親就是父親。現在他拿我們也沒辦法了,肯定有點失落和悲哀。對於我的一番分析,我弟只笑,說都幾十年的習慣了,改不了的。我妹說她至今也未搞懂老爸心裏想的是什麼。好象他什麼都不喜歡,種花也只是因爲無所事事,他並不像別人是爲了興趣。

琪琪一直是靜靜地趴在茶几上畫畫的,這時突然很驕傲地宣佈:外公誰都不喜歡,就只喜歡我一個人!聽了她自以爲是的宣言,我們每個人都大笑起來。

標籤:花園 散文 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