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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南手札忘川之水抒情散文

散文2.01W

(一)

雲南手札忘川之水抒情散文

去雲南那日,倒黴地碰到降水。

自昆明機場降落,雨便涎皮涎臉地跟着,攆不走打不走,一直跟到麗江。

下車時,天已擦黑,風烈烈迎面來,料峭如刀。想必是因爲下雨,道路泥濘,絕少人行。再看古城,伏在山腳下,很鬼魅的樣子,也沒幾盞燈火。

心裏便有些怵,要立即尋地方投宿。開車的司機,滿臉粗糲胡茬,動作熟練地將行李一件件卸下,說:來這裏,住賓館沒意思。要體驗真的麗江,就找普通客棧去。

(二)

水落的越發急促了,不分左右手,有成簾滂沱之勢。

無傘,深一腳淺一腳拐進巷子,遇到第一家客棧,慌慌地叩門。來開門的婦女,手裏提一盞馬燈,頭上挽一個髻。

——住店嗎?牀位30元一天,單間80。

住店住店!忙不迭側身閃進,裏面竟如四合院的結構,二層小樓,格子窗。藉着昏黃燈光,雨簾中依稀分辨一些輪廓:矮樹、石階、花盆。角落還有個鞦韆架,飄飄忽忽,在雨裏來回晃盪,像夜的破衣裳。

我交了訂金,二樓單間,婦女引我上去,木樓梯咚咚地響。她的臉沉在幽暗裏,只看到發間那根簪,有些光亮,似乎是銀質。她開啟房門,添了開水就出去了,長長一串鑰匙嘩啦嘩啦,在後面拖着。

(三)

房間有人住過,剛走。因爲空氣有點渾,被頭上遺留小塊黃色污漬,估計是果汁染就,還有汗味和菸草味。斑駁桌面上長長短短,散落幾根菸蒂。

潦草地衝澡,水忽冷忽熱,鋪了自帶的新牀單,和衣而臥。旁邊單間僅隔薄薄木板,雨聲說話聲、電視聲沿着牆縫,隨時溜進屋裏,甚至讓人臉熱的聲音。

這難道就是麗江?

心裏,早已把它拉出去,槍斃了一百次。

沒法睡,無奈何,只好起身開燈,從旅行箱摸出書來看。

書名《陽光下的托斯卡納》,途中買的。這是一本毫無進取心的讀物,很純粹地提倡遊手好閒,純粹地吃喝玩樂,難怪全球暢銷。我躺着,一頁頁翻,倦意從風信子和薰衣草香、陶罐與馬賽克里涌起,但求身在彼處,而非溼冷孤寒的異鄉客棧。

(四)

一隻蛹,整夜蟄伏。由於懼怕,只好閉目塞聽,從頭到腳自守,將風雨阻擋於外。

換了環境,總會無端作相同的'夢:從高處墜落入水。

睜眼極難受,拉開窗簾,卻嚇了一跳:太陽明晃晃白花花,直刺過來。

——麗江醒了!

精神頓時振作,趕快趿拉着拖鞋,跑到院子裏。

昨夜那場風急雨驟,竟似一場夢,醒後基本無痕。除了牆根,一小堆紅泥有點兒溼潤,鞦韆座位乾淨,海棠還低眉順眼,有沖刷過的印跡。

下到堂屋裏,又遇見昨晚開門的婦女。剛剛看清,那件肥大衣服原是深藍色,偏襟盤扣,發間簪果然是銀的。根據打扮,她肯定不是漢人,年齡也並不怎麼老。

天晴了,你該去集上轉轉。她嗑着瓜子,隨意投擲皮殼,衝我招手,笑。

(五)

聽從建議去集上,結果一轉,又轉進了夢裏。

說是一座古城,其實彈丸之地,精巧得像從明信片上剪下來,沒有牆只有門,也不講四平八穩。入口處,一臺大水車當衆聳立,吱吱呀呀,將水一輪一輪地汲起,動機顯然爲着表演,而非灌溉。

它的循環裏,有種戲謔輕佻,漠然玩世的表情:你看,你看,歲月如此,年復一年亙久如水。但與眼前昇平、與你們根本無關。

天一晴,人全冒了出來,雨後貪涼的昆蟲也似,個個帶着興奮。很多遊客合影,輪流在水車前擺V字手勢,刻意矜持、刻意笑。俗雖俗了,然而熱鬧鋪天蓋地。

集市只有幾條街,隨便走,不經意間總是回到起點。水渠如絲,纏繞過窄巷和青石房子,最後匯成潭。裏面許多紅魚,成羣地遊,見客反而聚攏,自來熟。

街上商鋪都極小,家家門楣掛着牌匾,烏漆紅漆,出售各色特產,山貨、蠟染和工藝品,質量平分秋色。老闆們漫不經心,除了收錢,便與鄰居閒聊,旁人拿貨物端詳,也毫無警覺。在麗江,賊的概念,據說是很罕見的。

我一間一間地進出,無比仔細認真,逛遍每一條街、每一家店鋪,手裏舉一串烤洋芋。正如多年前,年節牽着母親的手,舉着糖葫蘆逛街。光陰荏苒,遠處煙花此起彼伏。

依次品嚐零食,製法上毫無新意,只有黏,只有酥脆,單調純正的甜。但不知爲何,被淺褐紙張利落地一裹,細繩一捆,便誘人之極。

清明上河!——剎那間,電光石火,心裏迸出四個字。

想那昔時的汴梁,應該也是這般熱鬧,這般的張燈結綵、百肆林立罷?或許更繁盛些。

誰曾料,良辰美景都付與斷瓦殘垣,卻在千年之後、原來蠻荒地搭了臺,上演相似的大戲,賣着類似紙包的糕餅?

禁不起包裝引誘,買了幾樣點心、一小包薑糖。拈起一塊糖輕輕噙在口中,甜而辛辣,確實是,清明上河圖裏邊的味道,入骨銷魂。

我就這樣噙着它,呆呆地踟躕一個上午。

(六)

都說麗江豔,豔極了,是個邂逅浪漫的地方。

來了,果真如此。古城的豔,像織錦上的一朵刺繡牡丹,大花綠葉,粉底描金,毫無掩飾地驕矜着。

在這種地方,豔遇絕不奇怪。

一場戲一場夢。那渠裏魚,穿梭來去偶爾聚首,隨即兩相忘;旅行團亦是同樣,臨時在客棧門口集結,戲內攜手交遊甚歡,散場之後矜持一笑,從此陌路。

演戲,當然要粉墨登臺。人的裝束都極招搖:披肩、大而沉的銀銅首飾、棉布長裙寬達數尺,鑲邊綴流蘇,上面春光喧鬧,桃紅柳綠。

女人都愛招搖。別看平時虛僞,端着架勢,專程來麗江,只爲把身份丟盡。全穿成桃紅柳綠,喜滋滋地出街,無所顧忌,任性地瘋一次、放肆上一回。

披肩數量太多,簇擁架上,繁花細葉一排排,任人攀折。最後都繚亂了,只好不拘尺寸,一口氣拿下十餘條。自己選一件最低調的,紫色,搭在身上竟非常合體。走動時,羊毛織物與手肘廝磨,流蘇輕輕晃,溫軟如夢。

入鄉隨俗,也稍微放肆了,換上孔雀翎長裙、軟底雲紋布鞋。那裙襬拖曳至地,塵土揚起,每移動一寸,都感覺到風。

恍惚之中,真成了戲中的旦角。裙釵羅襪,耳邊明月璫,款款地行過石板路青石巷。在上一個千年,前生的前生,我曾經遇見誰?且又愛過了誰?

(七)

入夜,因爲天氣好,茶樓酒肆紛紛活起來。一種狂歡氣氛,滋滋響地往外溢,像火鍋裏沸騰的辣油,流遍全城。

飯莊都建在水旁,有的,乾脆就以木樁支撐,立在水上。此刻檐下全掌了燈,許多盞,非常古典的橢圓形燈籠。

納西人出來圍成一圈,和着音樂,手拉手地跳舞;幾個黑彝小夥披着斗篷,在宴席間吹笙,聲音含混如泣,纏頭的布上斜插一根羽毛。橘黃燈光隔着薄薄紅綾,朦朧如霧,罩得人臉魅影重重,情景格外妖異。

雕樑、燈影、笙簫、畫閣。遠遠看,整座古城竟似一隻石舫,盪漾在水中央。

石舫漂移,水潺潺流呵流,亦真、亦幻、如醉、如癡。

有道是莊生曉夢,迷蝴蝶。君不見,蝴蝶振翅翩翩,頃刻沒入水中?

君不見,我已沉迷,忘記了今夕何夕,百世浮生?

這吃喝唱跳的人羣,因爲太繁盛而浮誇,極不真切,容易聯想到聊齋。

一些世外繁華,是屬於鬼狐的,整夜笙歌,醒來湮滅荒山野嶺。人猶在,依舊春衫單薄、孤舟一葉。

虛妄的夢,醒後必是惆悵,那就及時度盡良宵吧!

且於今夜,做一尾紅魚,抵死纏綿,在忘川的水中不知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