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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的眼神散文

散文2.38W

爲人處事從不怯懦的我,現在畏怯於大哥的眼神了。特別是爲父親辦喪事的當口。

大哥的眼神散文

父親出殯那天,哀樂團吹吹打打,引着送葬隊伍浩浩蕩蕩地繞村鎮兜了個大圈子,整個村鎮的人都聽得見嗩吶悲慼的哀號。村鄰紛紛來弔唁,鎮裏的幹部悉數來致哀。他們直奔大哥而去,和他粗大的手掌親切地握在一起,再送上“節哀順變”來。更有幾個副局級親自前來,讓大哥頓感蓬蓽生輝,我等親眷在大哥的召喚下都聚攏過來一一磕頭致謝,恭迎敬送。幾本弔唁禮薄上都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名字,一條條輓聯掛滿了大哥樓下的長廊,並延伸到院外,縣級的被顯赫地掛在最中間,兩邊配以鎮局級的,我單位的被擠到了末梢。我少許知己同事和寥寥摯友哀情滿懷地前來弔慰,可與大哥雄壯的朋友圈對比,顯得稀疏而孤寂。

大哥是治喪的總指揮,我謙恭地充當助手。

大哥的眼神是哀傷的,也是炯炯的,甚而是滿足、自豪和快慰的。可大哥看我的眼神卻是淒涼和悲憫的,甚而有點憤慨和惱怒,令我不寒而慄。

其實,大哥的眼神曾經是無比的溫潤和憨實。

在兄弟姐妹五人中,大哥最大,我最小,我們差距12歲。

小時候,除去父母之愛,就數大哥對我照顧有加。農村泥濘的雨季,我去上學,大哥會把我包在一片破雨衣中,揹我到學校,同學們都滿身泥污,大哥也渾身溼漉漉的,我卻一塵不染且乾爽地坐在書桌邊。大哥走的時候會向我搖搖手,雙眼直瞪瞪看我。放學時,大哥會準時來接我,在擁擠的大門口,大哥站在高處用他犀利的眸子掃視蜂擁而出的學生,矮矮的我還沒看到他,他一眼就搜出我,大呼我的乳名,等我循聲擠過去,他直瞪瞪看我,上下打量一番,似怕我少了什麼,讓我倍感安全和歡快,忘卻了飢腸轆轆。

學期結束,開完散學典禮後,在擠擠挨挨的校門口,大哥一把逮住我,拽過去,抓住我的雙臂,在空中旋轉一圈後,扔我到他背上,再牢牢地扣住雙手。我雙腿亂蹬,要下來自己走。他不願意,快樂得像擡花轎的轎伕,一顛一顛的把我往家背。從他逮我那一刻的眼神中我就知道他今天必有喜事,難道大哥有相好的啦?回到家裏,大哥把我穩穩地放下,將我的獎狀鄭重地放到堂屋正中的.大桌上,回廚房去了。大哥相好的在廚房裏?不一會,一撮白麪漿糊端了出來,可平時我們很少吃到白麪的。他把漿糊均勻地抹到獎狀的背面,搬來搖搖晃晃的凳子,站在上面,努力地舉起獎狀,高高地貼到了東山牆上,與面南背北的“堂畫和對聯”並駕齊驅。哦,我這才明白,大哥喜不自勝的眼神來自於我的“獎狀”。我因大哥的眼神快樂,可又不禁爲大哥沒有相好的而酸楚。

中午,父母勞作回來,大哥樂滋滋的向他們報喜。父母看着獎狀也喜上眉梢,可沒有大哥的熱烈,讓我有些失望。

從那以後,大哥每學期都如此,我也每學期都這樣回報大哥,這成了我們之間的默契,直到小學畢業,花花綠綠的獎狀貼滿了東山牆。大哥看着那滿牆的“花紙”,眼含喜悅,充滿期待,那期待的眼神在父母的眼窩裏也有沉澱,只是沒有大哥的明瞭和直白。

我默默地深深地記住了大哥那期待的眼神。

上初中的我已經長成半大小子,個頭接近大哥。大哥沒有力氣那樣揹我了,我當然也不能讓大哥背了。可每到期末,大哥依然會在散學典禮的當天晚上來到堂屋,將一張(或幾張)放在大桌子上的嶄新獎狀貼在東山牆上,再數一數滿牆的獎狀,其實他數過無數遍了,最後把他喜悅的眼神定格在剛貼的最新的獎狀上,凝視很久很久,比父親凝視得還久。我會陪在大哥的身後,快樂着大哥的凝視。這是我和大哥新的默契。

我默默地深深地記住了大哥那凝視的眼神。

大哥結婚後單住了,可他還是不會忘記那個特殊日子,無論如何勞累,都會在晚上收工後準時地來到堂屋,當看見大桌上鋪有嶄新的獎狀時,他疲憊的眼神就會放出青春靚麗的光,興奮地把獎狀貼上牆,數過後再凝視,時間並不比先前少,反而更多了。只是那眼神也漸漸地變得如父親似的沉穩內斂了。

等我上高中時,大哥還是耿耿於懷那個特殊日子。可每每使他失望,因爲學校不再發獎狀,只發本子、筆之類的獎品,甚而獎品也少,獨有一張“分數排名通知單”。這讓大哥很失望,他尋思着,獎狀是一個“證件”,能上牆,夠喜慶,而獎品裝在書包裏誰知道?再說了,獎品用完就廢了,咋抵上獎狀保留得長長久久呢?用“通知單”更是不負責任,一張紙條哪如“證件”來得熱鬧光彩呢?好成績讓全家人、全村人都知道纔有火辣辣的勁頭不是?再者,那“通知單”上是200名左右,這讓大哥很着急,撓着頭、愣着眼問,以前在小學、初中都是第一,咋倒退了呢?大哥他哪知道高中是全縣優秀生聚會,強中自有強中手,他當然也不知道每屆有近千人競爭呢。

高考時進入本屆前100名,是我最好的名次了,上的是師範學院。大哥高興得眉飛色舞,滿眼含笑,逢人便誇他家弟弟考上大學,有了前途。其實村裏人都聽他說好幾回了。八十年代初,上大學對農村人還是很遙遠和神奇的,大哥的喜不自禁是可以理解的。我是方圓幾個村第一個走出去吃皇糧的人,是第一個不要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娃。

自我接到大學通知書之後,大哥每晚收工回家,無論如何疲憊,都要過來看看那東山牆上已經落滿灰塵的獎狀,會心地笑,似孩子無拘無束,還會端詳那個寄通知書的信封——他把它牢牢地釘在了牆上,雖然他並不識幾個字,還是看得出神。他還把有幾張耷拉下邊角的獎狀,吹去上面的灰塵——自己的眉宇間卻撲滿了塵埃,再用漿糊重新粘貼牢靠,又認認真真地數上一遍。

我默默地深深地記住了大哥那認認真真的眼神。

大學假期,我跟着父母幹活,他們總是撿最輕的活讓給我。看着漸漸老去的父母,我總是逞年輕氣盛,衝鋒在前,常常手腳磨出血泡來。大哥知道後,忙丟下小家的活,過來幫父母,要我在家看書學習。他埋怨父母,書呀三天不讀嘴生,字呀三天不寫手生,咋不讓小弟在家好好用功呢?小弟是咱家將來的頂樑柱,也是國家的人才,咋不心痛呢?

是的,我從小就很少幹農活,農村學校放忙假時,大哥總是建議我在家一面學習,一面看家守場,我成了那個時代的“宅男”。對於農活,我真是有心無力,乾得很蹩腳。而大哥卻是一把好手,農村的“十八般兵刃”樣樣拿得起放得穩。看到大哥那呵護的眼神,我不知道是感動還是感傷,淚花常在眼眶裏滾動,在心裏深深地領悟到何爲手足情深。常言講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我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報答大哥?

我默默地深深地記住了大哥那呵護的眼神。

四年後,我成爲光榮的人民教師。在學校,我如大哥那樣勤懇認真地對待每一項工作,如大哥呵護我那樣地呵護每一個學生,如大哥期待我那樣地期待每一個孩子,於是,我很快成了優秀老師,優秀班主任,先進教育工作者。不幾年,一腔熱血的我被任命爲教導副主人,但幹着教導主任的活,一干10年。後來啊,主任高就他處,我開始當個沒有正式批文的教導主任,雖沒有名分,但任勞任怨依舊,一干又10年。

現在年逾五十的我身體欠佳,感覺力不從心,申請讓賢。這不,今年我退回到教導副主任的位置,領導說職務一下退光對我顯得不公道,再者,要我對年輕的教導主任扶上馬再送一程。我又欣然應允。

工作30年,似一瞬間,我黑髮已染霜,弓腰且駝背。幾近古稀的大哥卻腰板挺直,步履穩健,雙目炯炯,斑白的頭髮根根豎立,他呀矯健硬朗。我和他走在一塊,生人常以爲我是大哥呢。

工作之餘回老家看望父母,遇到大哥,我開始怕瞅他的眼神,漸漸地畏懼起他的目光。他很少和我講話,也不愛直視我,我每次都詞不達意地搭訕他,他也總是心不在焉地應付我,有時會用灼人的目光瞪着我,但默不作聲。我當然自知自明我這些年來的不是,大哥的失望、怨怒甚而憤慨都是人之常情,我心理解。

大哥本指望我支撐門面,可我幹教育三十多年,默默無聞,一無所成,怎不讓他失望呢?

大哥生意起步時非常之艱難,向我借2萬元週轉,可我竭盡所有隻能兌現2千元。而我代管的全校學費一個子也沒動。大哥豈不覺得我不顧手足之情?

大哥的兒子高中畢業後,想到城裏當協管員,我同學的父親是城管局局長,我竟然沒有通融好這件事。許多條件差的都如願以償,這豈不讓大哥大失所望?

大哥和人家爲生意鬧到法庭,對方打通了關係,大哥想透過我也找找關係,據理力爭,可我那搞司法的同學沒幫上忙,還收了不菲的費用。大哥豈不心傷?

大哥做生意,需要走動村幹部、鎮幹部甚而是縣局裏的幹部,大哥知道我的同學和學生有一些門路,可我說和他們來往稀疏,掛不上鉤。害得他這個憨憨的農民到處碰壁,幾經沉浮才趟出一條辛酸的成功之路。大哥的眼神能不悲慼?

大哥本指望我培養他的兒子,可天天忙於教務的我日夜在學校裏屁顛屁顛,沒時間管教和輔導侄子,結果侄子糊弄個高中畢業了事。這讓大哥要培養好下一代的美好期望落空,他的眼神怎能不鬱郁又哀傷?

村裏人很多出去打工,掙得盆滿鉢滿的,有的回家不“寶馬”就“路虎”了,而我回家還是騎自行車、電瓶車的土老帽,夏天滿頭大汗,冬天瑟瑟發抖。唉,這咋不讓村中第一個培養出大學生的家庭有失尊容呢?大哥咋能不生出喟嘆的眼神?

……

父親去世了,混了大半輩子的我竟然沒關乎出一個有頭有臉的人來給父親弔唁,這豈不丟人現眼?在大哥看來,不,在大家看來,這着實是我人生的失敗。大哥怎不生出失望和幽怨的眼神呢?

可是,大哥的眼神無論如何變,我記住的永遠是他那曾經無比溫潤和憨實的眼神。

每到週末,我都情不自禁地去看大哥。走到大哥的建築工地旁,看到工程車高大威猛,轟隆隆地駛過,揚起滾滾飄塵,我就膽怯得退縮了,避在路旁,透過迷眼的飄塵遠望大哥的房舍,遙祝大哥安好。

轉回家,坐在書桌旁,看看一堆堆翻舊的課本,看看一摞摞批完的作業,看看一張張榮譽證書疊成了厚重的一沓,回想着東山牆上的獎狀,我無可名狀地唏噓着自己的人生。

可我又無悔意,挺直了腰,戴上花鏡繼續批改剩下的作業或試卷。

到脖子痠痛時,擡起頭,望着黑沉沉的遠方,那遠方不禁又映出大哥埋怨的眼神,映出他告誡我無數次“既要埋頭拉車,也要擡頭看路”的人生箴言。

可我對着大哥埋怨的眼神只有歉疚一笑,然後,屏蔽了身邊時隱時現的嘈雜聲,凝神聚氣,習慣而自信地翻開教科書新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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