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欠活散文

散文1.34W

被砍掉的兩棵梧桐,每年春天還是會滋生出許多樹苗來,不管怎樣剷除都無濟於事。父親說,它的根還活着。這條根像是有不能壓抑的冤屈一樣,倔強地從土裏伸出腦袋。有一年,它從我家和鄰居家的界線上長了出來,嚴格地說,還是偏向鄰居家多一點,可它的脖子卻一直歪到我們院子裏,鳥糞從樹葉間落在我家院子裏,像是一個賴皮的孩子在向大人挑釁。

欠活散文

父親在院子裏數落梧桐樹,說它“欠活”,欠活就是說有旺盛的生命力。我喜歡這兩個字,欠活,無論遭遇多大的困難,都必須好好活着。梧桐欠活,父親欠這棵樹,一年一年爲它清掃老舊的樹葉,脫落的花朵,並把它們焚燒,或者埋在土地深處,成爲莊稼的肥料。否則風一吹,那些樹葉還會回到院子裏,在掃帚劃過地面留下的紋路上纏綿,或者拍打窗戶,好像我們還欠它們什麼似的。

母親說乾脆把它砍掉。可是它的主幹不在我們院內,砍掉必將引起鄰里矛盾。鄰居想用這棵樹做孩子婚牀的牀板。

“欠活”的還有伍子家的那條白毛老狗。伍子光棍的時候,把它當兒子一樣待,後來伍子娶的媳婦卻死活不待見,這條狗便四處流浪。別人家的狗食盆子、雞食盆子都是它蹭飯的好地方。有一年,它管了拿耗子這樣的閒事(那耗子早已經被藥死),連噎帶吐折騰了一個白天。伍子在院子裏看着,嘟囔說:“快死了吧!省得它吃百家飯,讓我欠人情。”這狗也識趣,傍晚跑到野地裏凍了整整一宿,第二天清早,竟滾了一身鬼針子,掉腰拉胯地進了村。它遇見我父親,便搖着尾巴跟回了家。父親隨手抓了個白麪饅頭扔給它。村裏人說,給這欠活的狗吃,真糟踐糧食!父親說,好歹是條性命。不知何時,狗的後腿折了一條,一瘸一拐,可絲毫沒影響它滿村跑,只是在柴火垛旁待的時間越來越長了。看見過路羊來吃晾曬的玉米、穀子,便衝上去一通狂叫,將其攆走。再後來,它晚上也不走了,來了串門的,便要叫上兩聲,父親好一陣轟,一邊抄棍子,一邊喊,回你們家去!這條狗卻死活不肯走。不管給不給吃的,就是趴在柴火垛旁,誰靠近都咬。母親讓把狗攆走,父親說,貓來窮,狗來富,留着吧。母親就不說啥了。它就這樣活了很多年,像是我們家的門鈴,盛剩飯的容器。村裏老人說,貓啊狗啊活到歲數便會跑到人看不見的地方安靜地死去。狗老了,村子裏也沒有它的蹤影,一場大雨過後,父親發現那隻狗常趴着的地方長出來一朵碩大的白蘑菇……

“欠活”的還有豆蔻她爺。九十多了,臉上溝壑叢生,一隻疲憊的老鳥。他們吃的麪條有褲腰帶那麼寬,只放了少許的鹽。爲了省油,他們連菜都捨不得炒一個,卻“呼啦啦”吃得有味。

豆蔻在城裏打工,一個月只能休一天。這一天她通常都在商場的櫥窗前轉來轉去。豆寇喜歡城市,喜歡繁華,她寧願29天都站在吧檯前沒日沒夜地忙碌,就爲這一天。這兩年,她三次接到電話,說她爺不行了。有一回連壽衣都穿好了,豆蔻趴在門口,淚腺已經在身體裏接通水源,就等着關鍵時刻的到來,一下子噴薄而出。豆蔻爺一輩子穿不了好衣服,說是穿上就難受。被光滑的絲制壽衣罩裹着,他的身體無法安寧,靈魂只好滑了回來。人們白忙活一場,積蓄好的淚水也沒派上用場,憋在心裏怪難受。

豆蔻爺第二次再這樣折騰的時候,豆蔻爸去找了算命的。回來以後臉上有被壓制住的欣喜,說是再等4個月吧,9月如果不走,10月一定是留不住了。爲了這句話,他花掉了200塊錢。200塊錢夠豆蔻爺買一年的藥了。

豆蔻說我爺爺真行,參軍打仗喝過馬尿,鬧災荒那幾年,觀音土、樹皮啥都吃過,這輩子硬是沒打過針。感冒發燒了,自己採藥吃,竟然活了這麼大歲數。豆蔻爺常蹲在門檻上,笑話去斜對面大夫家輸液的人,“有點不舒服就輸液,咋就那麼嬌氣。”聽到這話,村人回答:誰像你那樣欠活!

豆蔻29歲了,還沒找到婆家。20歲的時候心氣高,一心想往城裏走。農村的小夥子,她壓根兒不往眼裏放。沒過幾年,同齡人都結婚了,那些原本安於務農的人也都往城裏擠。豆蔻高不成低不就,介紹對象不是喪偶的就是離異的'。村裏人說,豆蔻在城裏有相好的,要不怎麼就不結婚?豆蔻爲啥穿那麼好,她就是電視劇裏常演的那種女人——傍大款的。

那年,我鑽進一條小窄巷去看豆蔻,在一個居民樓的二層找到了她的出租屋,屋子裏放了一張牀,一輛自行車,幾乎就滿了。豆蔻請我牀上坐,我懶得脫鞋,可不上牀就沒地兒待了。豆蔻用方便麪加榨菜招待我,把牀鋪掀開一角,上邊鋪了一層報紙,又鋪一層塑料布。豆蔻大口大口嚼面,好像餓了幾輩子似的。牆上一個大大的釘子上掛着兩套漂亮衣服,用塑料袋罩着,怕落塵土。這是她回鄉才穿的衣服。我再看看豆蔻吃麪的架勢,跟她爺爺真是像極了。她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神情,站起身來,雙眼眯着問,我好養活吧?有人說她不易的時候,她就說,我好着呢,我可給偏遠地區的孩子寄過錢!

豆蔻媽說豆蔻爺千萬不能死在9月,9月得忙着收秋,人們連哭喪的時間都沒有。豆蔻爺倒是挺爭氣,雖然行動不太方便,也還算精神,就是總對着來來往往的人喊爸,喊媽。有時候也哭得止不住,完全是嬰兒的狀態,像是誰的靈魂投錯了胎,跑到了他的身體裏。大夫看過,一時半會兒是走不了的,這讓豆蔻全家放了心。可就在這時候,牛臉媳婦跳井了,消息傳進棒子地裏。男男女女齊聲嚷嚷,都扔下棒子往村子裏跑。可哪裏還來得及,從井裏撈上來的時候,牛臉媳婦早已經泡得不成樣子。眼看着莊稼熟了,她身體又不舒服,盼兒子回來。可兒子守着城裏的花圈壽衣店,說忙。她覺得兒子自從在城裏買了房子,連着家裏的那條根就斷了。

那是一個多耐活的女人啊。生她的時候,家裏人盼小子,她被母親溺在尿盆裏,奶奶進屋的時候,她母親躺在炕上生悶氣,她奶奶說好歹是個命,硬是從尿盆裏撈了出來。可畢竟傷了身體,一直病病歪歪,長大都是個奇蹟。跟了牛臉,家裏的錢也都給她買了藥。人們以爲牛臉半道打光棍是早早晚晚的事,沒想到,他卻死在了礦上。再沒人給牛臉媳婦花錢買藥,可她不但沒改嫁,還硬是把一兒一女養活大,供兒子上了中專。雖然依舊是走一步喘三喘的樣子,但死亡這東西卻離她越來越遠了。人們都說,牛臉走了,沒留下別的,就把那股子皮實勁傳給他媳婦了。

牛臉的兒女從城裏跑來,拉來滿滿一車花圈。豆蔻也搭着他們的車回來了。豆蔻爺的靈魂好像忽然回來了一樣,蹲在沙發上着實哭了一場。他囑咐豆蔻在城裏過不下去就回來,家裏怎麼說還有幾塊子地。豆蔻也哭,哭完了,她給她爺爺奶奶炒了個菜。那天豆蔻爺吃了很多,吃完了以後要躺會兒,躺在炕上打着飽嗝兒說,這日子真是美得很。最後一個飽嗝兒極其響亮,像是一個沉着、規矩的圓句號,終於了結了豆蔻爺的一生。

豆蔻的眼淚不趕趟,在奶奶她們七手八腳給爺爺穿壽衣的時候,她呆呆看着那口空了的大海碗,一旁是半碗麪湯,還冒着熱氣,像是電視裏營造的仙氣,她就睜大眼睛看着那股子仙氣,好像要看出一條路來。

村裏一下子死了兩個人,讓氣氛變得低沉而壓抑。等他們被葬進墳裏,地裏的莊稼開始逼迫人快點行動。棒子還好,豆子已經撐開豆皮,往外蹦了,迫不及待地想生根發芽。豆蔻奶奶睡了好幾天的覺,醒來之後,跑到地裏收莊稼,胳膊、腿好像都蓄滿了力量。豆蔻要把那個破沙發扔掉的時候,她說什麼也不讓。

我總是在秋天的時候回鄉,像豆蔻一樣,爲父母收秋,在院子裏給自家的狗拌麥麩吃。像一片桐樹葉子一樣跑到土地深處摸觸自己的根脈,頓時覺得在城市裏久居形成的迷茫如此輕浮。我看見棒子一車車被運回院子,辣椒上了牆,南瓜、紅薯、胡蘿蔔、白蘿蔔都堆得山一樣。秋天的豐碩把很多東西蓋住,死了兩個人的悲傷似乎變淡了,似乎還閃現出一絲喜悅。所有像豆蔻這樣的年輕人都回來,有年輕人的村子顯露出活力。幾輛山下來的播種機用一天的時間幫我們把麥子播下去。在我的假期結束之前,田地很快被麥苗刷綠。樹木的葉子不斷脫掉,把自己的主幹露出來,想要把什麼牢牢抓住似的。人們又走了,剩下老幼和空曠的村莊。樹木假裝死去,動物蜷縮在圈裏,人們穿着厚衣服,圍起爐火,想念一件事,一些人。爐上煨着一壺茶,所有生命的觸角向內,開始醞釀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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