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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老頭兒散文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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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孟子老頭兒散文欣賞

有人相信學問可以影響政治。也有人認爲,懂了政治就無所不通。政治家焦頭爛額的時候,看起來還不如一介書生舒服,書生就可以很嘚瑟的向他推銷學問了。

燕昭王就是個焦頭爛額的君主,郭隗就是那個嘚瑟的書生。當年燕昭王接過一個爛攤子,不得已卑辭厚幣請教郭隗,郭隗看看時機到了,就大喇喇地給燕昭王上了一課,說什麼“帝者與師處,王者與友處,霸者與臣處,亡國與役處”,看起來君臣都有四種選擇,其實他自己想做的只是第一種:做王者之師。

郭隗的話道出很多讀書人的心聲。比如他同時代的孟子,就特別想做“王者之師。”孟子說:“人之患在好爲人師。”這句話如果看做他的自我反省,可能更確切,他大約“好爲人師”得有點過了,後悔自己爲什麼不謙虛一點。

孟子認爲自己特別牛逼。比如,齊國的管仲、晏子,是當時著名的政治家,連孔子都佩服管仲、晏子,說:“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 “救民百姓而不誇,行補三君而不有,晏子果君子也。”但是孟子對管仲晏子的功業不屑一顧。孟子說,你們怎麼竟把我比作管仲呢?“管仲得君,如彼其專也;行乎國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爾何曾比予於是?”覺得自己很委屈,居然被比作管仲、晏子這等小角色。

子產也是春秋時期一個響噹噹的人物,孟子大哥同樣看不上,說子產“惠而不知爲政”,意思是“只知小恩小惠,不懂得爲政精髓”。

孟子除了留下一本破書,似乎也沒有別的什麼,爲什麼瞧不上管仲、子產、晏子這些大佬耆宿呢?因爲他認爲, “王如用予,則豈徒齊民安,天下之民舉安”,覺得自己的本事大上天,不僅能安定齊國,而且能夠使天下太平,管仲、子產、晏子怎麼能進入他的法眼呢?

孟子見梁惠王,拜齊宣王,都想收一個國王徒弟,做一回“王者之師”。可是時運不濟,梁惠王、齊宣王即便有些焦頭爛額,還只是待他客客氣氣,不肯拜他爲師,他的學問自然也賣不掉。沒想到,孟子不僅沒有垂頭喪氣,居然還能嘚瑟,冷笑說,你們就窮折騰吧,沒有我孟軻,你們啥事也幹不了!“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捨我其誰也?”哇塞,他把自己想象成“齊天大聖”了!

孟子好笑嗎?確實挺好笑的。孟子的好笑,或許不在於他牛逼哄哄的自戀,更多的在於,他困在自己的理論裏出不來。無所信仰者看到虔誠的教徒,心裏常常暗笑他們是傻瓜。不知是孟子多出點什麼,還是我們缺少點什麼,看着孟子大言不慚,只覺得“亞聖”不該是他的頭銜,他合適的'封號應該是——“孟大炮”。

(二)

理論的力量是強大的。理論能夠凝聚人心,當然,凝聚過頭也會扼殺人心。孟子的說辭似乎還不能凝聚人心,因爲很多人懷疑他的理論,譬如,“遊事齊宣王,宣王不能用。適樑,梁惠王不果所言,則見以爲迂遠而闊於事情” (《孟子荀卿列傳》);比孟子稍晚的荀子,還把孟子罵得不像人(《荀子-非十二子篇》),可見更不存在凝聚過頭的問題。

大凡影響別人的理論,首先是影響自己。孟子的理論,就是先凝聚了自己,甚至可以說是武裝了自己,因爲他老人家常常需要跟對手打口水仗。

孟子理論核心是“仁者無敵”。這是他的理念與信仰。僅僅屬於自己的信仰,還需要證明,於是他又想了很多辦法來證明它的正確。

齊國王子請教孟子:“對於士來說,最重要的是做什麼?”孟子給了極簡潔的兩個字:“尚志”(《盡心上》)。尚志,就是樹立並堅守信仰。孟子信仰的理論是:做一個仁者,施行仁政,就會天下無敵。他認爲,歷史證明了這一點,“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國之所以廢興存亡者亦然”。未來也會證明這一點,“唯不嗜殺者能一之”(《梁惠王上》)。就差一個現實的證明了,所以孟子極力遊說諸侯,推銷自己。

孟子自己不用說也“尚志”,覺得比起那些一心想着土地、財貨、人民的猥瑣諸侯們,更具有歷史感,更具有道義,有更寬的視野與更高的道德的高度。於是說起話來,“理直氣壯”。孟子說,“夫志,氣之帥也”(《公孫丑上》),“志”爲“氣”帥,氣就顯得分外充沛,他忍不住佩服起自己來,說“我善養吾浩然之氣”,,還有什麼“至大至剛”之類。難怪後來訓起梁惠王、齊宣王,滔滔不絕,像老師訓導幼稚園的小屁孩。

孟子相信自己一身正氣,他又發明了一個檢查別人有沒有正氣的方法:看眼睛。古人說福祿壽夭,都可以從面相中看出;孟子相信,善惡正邪,也可以從眼神裏讀到。他說,“存乎人者,莫良於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惡。胸中正,則眸子了焉;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 (《離婁上》)。可以想見,孟子和對手的論戰中,常常惡狠狠盯對方的眼睛,心懷鬼胎的小人,要是跟孟夫子對視,一定會當場落荒而逃。

因爲有正氣護身,孟子游說王公大人時,瀟灑之至。即便面對梁惠王齊宣王,他也一點兒不自卑。他說,“天下有達尊三:爵一、齒一、德一。” (《公孫丑下》),王者只佔其一(爵),我倒是佔了其二(齒德),王者憑什麼對我高傲呢?他自己有了經驗,立刻把真相公之於衆:“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王公大人,別看他裝模作樣,大多是草包,沒啥了不起。呵呵,有了孟子這句話,後來的讀書人,就大膽了許多。

尚志,養氣,坦蕩,傲視王侯,孟子用這些把自己武裝成一個大丈夫的形象。“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滕文公下》)”孟子對後世有益的影響,我認爲莫過於這幾句話:警示讀書人,做一個有尊嚴的知識分子。

因爲這樣一個頗具對抗性的理論,孟子在現實與原則之間就很少有迴旋餘地。特別面對“威武”之時,屈則生,不屈則死,做大丈夫就說說困難得多。然而孟子殘酷地選擇悲劇來體現價值:捨生取義,殺身成仁。有多少理論值得追求者捨棄生命呢?在投機盛行的中國,做孟子式的“大丈夫”,恐怕還需要長久的討論。

滕文公信奉孟子,國事也常常讓孟子支招。滕文公說,“滕,小國也,間於齊楚。事齊乎?事楚乎?”孟子對曰:“是謀非吾所能及也。無已,則有一焉:鑿斯池也,築斯城也,與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則是可爲也。”孟子說,事齊事楚,我也鬧不清。一定要說,我就提一條建議:把護城河挖深,把城牆築高,

與民同守,老百姓寧願犧牲生命也不離開,事情就好辦了。理論是有一貫性的,孟子的本意是讓滕國體現精神意志的力量,做國中的“大丈夫”吧?

孟子要做“大丈夫”,這種言論現在聽起來太“背時”了。聽說現在已經進入“賤文化”時代,我搜了一下互聯網,馬小鹽的文章最有代表性。他說,“在權力、名聲、金錢這三個龐然大物面前,‘我是你爸爸’式的中國傳統精神勝利法,驀然發生了基因突變,變成了精神自賤法。改變爲‘我是你兒子’、‘我是你女婿’、‘我是你妻子’等等”。真是不看“賤文化”不知道孟子的“背時”,不看《孟子》,也不知道“賤文化”是賤到什麼程度。

(三)

孟子自詡爲大丈夫,後來卻有許多人不喜歡他,最有名的當推宋代學者李覯與明代皇帝朱元璋。《古今笑概》上說,李覯憎惡孟子,有個無賴士子得知此事,想到李家蹭酒,就故意寫罵孟子的詩去討好他。詩云:“乞丐何曾有二妻?鄰家焉有許多雞?當時尚有周天子,何事紛紛說魏齊?”李覯見詩大喜,以爲知音,留連數日,莫非罵孟子。 熟悉武俠小說的人,也會知道,這幾句打油詩曾被金庸寫進《射鵰英雄傳》,黃蓉舌戰漁樵耕讀,對孟子明嘲暗諷,給小說平添了很多文采。朱皇帝呢,最不喜歡孟子說的“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大怒之下,將孟子牌位逐出孔廟,還對《孟子》一書大加刪削,甚至發狠說“使此老在今日,寧得免乎”,就差沒對孟子翻屍盜骨的治罪了。

現在看來,李覯與朱元璋不喜歡孟子,理由都站不住腳。《孟子》一書,多用寓言比喻說理,乞丐二妻,比方而已,士子因此做罵孟子的詩,顯然是吹毛求疵了。朱元璋排斥孟子,得罪多數人,違反潮流,適足暴露其專斷自私、鼠肚雞腸,於孟子更毫髮無傷。

但是,孟子的理論確實的有問題的。比如,他認爲做一個仁者,施行仁政,就會天下無敵。先不說這個觀點對不對,孟子對觀點的證明就很有問題。他說,歷史經驗告訴我們,“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國之所以廢興存亡者亦然”。“三代得天下也以仁”,孟子是怎麼知道的?考察一下發現,原來孟子運用了循壞論證。孟子使“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與“ 做一個仁者,施行仁政,就會天下無敵”互爲因果,相互證明,而且很可能是先有觀點,然後“仁者見仁”,改造三代歷史,再編排出“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這麼個論據。

就是說,歷史未必證明了孟子的觀點,相反,孟子倒是用自己的觀點混淆了歷史。孟子好辯,他當然會辯解,“你怎麼知道三代得天下不是憑藉仁德?”我們不作無益之辯,姑且放他一馬,看看未來是怎麼證明他的理論。

孟子見樑襄王。樑襄王問:“天下怎樣才能安定?”孟子說:“統一才能安定。”“誰能統一呢?”對曰:“不喜歡殺人者能統一。”“不喜歡殺人者能統一”,不錯,這句話是孟子“仁政”理論的反面敘述,所以孟子說得斬釘截鐵。但是歷史跟孟夫子開了一個大玩笑,孟子去世幾十年,秦始皇征戰十年,統一天下。秦始皇是“施仁政”統一天下嗎?他不恰恰就是個“嗜殺者”?未來的結果,與孟子當年的預測如此相悖,他老人家地下有知,會不會死不瞑目?

除了塗抹歷史,預測未來,孟子也很熱心現實政治。梁惠王齊宣王不採納孟子主張,認爲它迂腐不堪,不切實用。但孟子有一個忠實的國君信徒,滕文公。滕文公被孟子“言必稱堯舜”迷倒了,就像現在咱們崇拜大師一樣,向孟子請教禮制、治國、井田。孟子說,滕國“絕長補短,將五十里也,猶可以爲善國”。可是,信奉孟子學說,滕國最終成善國了嗎?沒有,孟子還在世的時候,滕國就被宋國滅亡了(-296)。孟子學說在現實檢測中,也宣告破產。

歷史、現實、未來,都沒有證明孟子的理論,這纔是《孟子》一書的最大問題。當然,孟子可能還不知道,稀裏糊塗中還可以養出“浩然之氣”。但在後人的眼裏,“浩然之氣”或許成爲孟子的最後遺產,在艱難的時候,支援一個知識分子的人格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