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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亭賞梅記散文

散文1.67W

學識孤陋寡聞的原因,以前我以爲故鄉是沒有梅花的,不但我的故鄉沒有,我覺得連整個饒信大地都長不起梅花。許是少年時讀梅花的詩詞歌賦讀得有些多,滿腦子都被和梅花風骨有關的清高、孤傲、冷豔給填滿了的緣故,我一直固執地認定,凜冽豪壯的北國才適合梅花的存在。而位於中國南部的饒信,這裏的人多纏綿繾綣而又喜歡鬧騰,一方風土養一方人,人是如此,那花也應當亦然。於是,我不願相信,這個溫存喧鬧的南方所在,居然能生長起個性分明的梅花來。

茶亭賞梅記散文

大哥喜歡上蒔弄盆栽後,我第一次見到了故鄉的梅花。一株老幹,臨春前,零零星星掛了一些花苞兒,花還沒有正經綻放,卻有股極是耐聞的清香溢得滿庭院都是。尤讓我驚異的是,這粗碩的樹樁遒勁堅韌,但花骨朵卻並不張揚,粉紅嬌嫩,幾分含羞,可就這花苞兒的色調和精緻,卻又十分與樹幹搭調,十分像是我房裏掛的水墨梅花。我脫口而出:這花還真有點像梅花!大哥一愣,回過頭,說,這就是梅花呀,什麼叫像梅花!滿臉不屑。想了想,他再次回頭,補了一句:還學人家畫梅花,虧了你!然後,又蹲回到樹樁前不再搭理我。

果然是梅樹,也只能是梅樹了,這份堅挺,這份剛毅與溫柔的搭配,這份凜然的正氣,只有梅才具備。一點不錯,這就是我那時常常對着古人梅花圖臨摹的梅,是我從讀過“牆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後就開始敬仰愛慕的梅。

一番羞愧,我問大哥,篁碧有梅樹嗎?

“怎麼會沒有梅樹,而且,有很多種,紅梅白梅黃梅都有,只是,分佈太散,多孤孓地獨處一處。”大哥答。

“可爲什麼我從來沒在村裏看見過誰家種了梅呢?不應該吧,梅花可是清傲的象徵呀……”彼時,我畢竟纔是一箇中學生,不知道的事情實在太多,這會兒,自有太多不解。

“梅花清美,但它的美需要人用心去感受。這點,它遠不如大紅大紫的牡丹,也不如殷紅滴血的山茶,它甚至不如漫山遍野的杜鵑,這些花亮眼、熱鬧,第一眼就會讓人感覺出喜慶味。而那梅花,卻太孤太傲也太低調。這種美,不是實在的山裏人輕易能接受的。”說完,大哥又看了我一眼,說,“其實你之前也見過這梅花,對嗎?只是,你沒去注意它的存在。”

我很震驚,大哥說得對,我見過這樹,儘管我不常上山,但是,這時我已經確定我之前在某座山坳裏確曾見過和這樹樁一模一樣的梅樹。只是,我所見過的那些梅樹都是未經修剪料理過的,而且,看到它們時也多在春秋時節,那時沒有花開。因而,最多,我只是曾經爲它們堅挺勁直的枝幹而有過短暫的訝異。那時,我絕對沒想過將那些梅樹和我房裏掛着的那幅提有詩詞的梅花圖相關起來。這就像我們經常會漠視一位蓬頭垢面的流浪者,但我們絕對不會想到,有朝一日這位流浪者發達了,然後,我們竟會被其西裝革履撐起來的精氣神而傾倒。

更羞愧的是,我們其實一直在齷齪地崇尚經過修飾起來的事物而忽略了事物的當初。

大哥從山上挖回了的那株梅樹,讓我從此對梅花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然而,也是從這時起,我不再畫梅,甚至不再畫畫。

與梅的再一次觸碰,是在大哥挖回那樹梅的三十年之後。

開春不久,朋友秋說,茶亭的梅花開了,邀我去賞梅。

秋是個資深攝影師,選了個頂好的天氣。天高雲淡風清,不僅適合賞花,尤宜聞香。茶亭的梅園是叢梅,這時,花開得正歡,離梅園尙遠,梅花獨有的那種清香就循着車窗灌進了車子裏,像是一款叫不出名的白茶,你覺得這香味是迷離的,可它卻又分明存在,似輕柔的雲,如涼潤的風。

這是我頭一回看到這麼密簇的梅花,火星子樣,驀然驅釋了陡峭的春寒。園裏這時已經撒滿了尋梅的男女,他們知道,這個世界是沒有什麼嬌豔能和梅花媲美的,因而,着裝上,儘量都選了些素氣的款式,堪堪與梅花的品相協調起來,然後,一抹白色紗巾拂起,一束髮絲飛揚,竟將安靜的梅花撩撥得有些活潑了。這是我見所未見的一種梅花姿態,畫裏沒有,故鄉也沒有。它們一反常態地競相嬌妍起來,海一樣澎湃起來,已然不是我印象中的孤傲清高,若非這時還是尚未解凍的初春,若非這時數頃梅林少了那讓人陡覺高雅的清氣,我想我會再一次懷疑眼前這園梅花不是梅花。

在我心底,我承認,我欣喜,爲這滿園清美而欣喜;但我又覺得有些不對勁:梅花不是一向以孤傲清高才爲人尊崇的嗎!印象裏的梅花,從來是一刺老幹,滿樹硃紅,更多時,還覆着一層雪。絕非此刻一般的密匝和喧鬧。

細細想,又發現本來就該這樣。梅花的這種姿態,才合乎南國的秉性。爲什麼要孤傲呢,爲什麼非得清高呢?隨和一些沒什麼不好呀!這些年,也見過一些自覺才高八斗的人,成天端個架子,這也不屑那也鄙夷,永遠把自己置放於高樓頂端,也是,那確乎讓人仰視了,可那樣真的很好嗎?我知道,他在那高樓之上瑟縮呢。風太猛,世界太大,而他只能孤零地和蒼穹說着囈語。而我也曾見過一些並不自覺才高八斗但人們卻都認定他們才華橫溢的人,他們從來不會凌駕於任何人之上,酒肆裏,茶舍裏,但凡有人有樂趣的地方,他們都會大大方方地扎進去,和普通人一樣喝着散裝的白酒,啜着廉價的清茶,甚至解開衣釦敞着胸口大大咧咧地和大家划起拳來。這世界,豈不是更大!而且,在我眼裏,後者通常永遠是臉色紅潤笑容可掬的。我深信,這種狀態更合適人的生存。

一樣的是,北地的悽清孤冷,怎如我們南國的溫暖和熙和鳥語花香呢!

梅花也是,一樹孤芳固然頗也清香逼人,但若是一林呢?當然更能香溢雲天吧!

古代文人墨客不乏寫梅的詩章,但亦如我初時的感覺,那些詩句多半是要將嚴寒冰雪關聯上的。似乎,若不如此,梅便無貴可言。現在想來,那些著下梅花詩句的文人在寫那些詩句之時,該是正處身於時代的冰凍之中吧,“寂寞開無主”也好,“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也好,無論是消極的還是樂觀的,寫梅,不過寓己抒懷而已,是時代讓那些憂鬱的或積極的人對梅花有了各種感傷與激勵。可如今,我們的環境已經少了這些感傷的背景,於是,梅花可以擺脫那些其實很累的內涵,只需將具象的美麗展現給賞花人。是呀,何苦去絞盡腦汁賦予這些本是人間尋常物的花卉什麼內涵!眼睛纔是感受美的第一器官,比如眼前,這層次豐富的紅色,這黒枝紅朵的和諧,這剛勁與細緻的對襯,這些,正是我們眼睛最歡喜看到的眼色和姿態麼!

我相信會有不少人,都像之前的我一樣,寧可去寒冬的荒山野林去賞一樹孤梅而摒棄園丁們辛苦種下的梅林,他們會認爲這是對梅的褻瀆,是對原生態的一種污辱。然而,看見梅林下那些賞客們臉上的歡愉了麼?他們樂意,認可,接受,喜悅!這纔是梅花的價值。

此刻,珍珠樣的花朵正在輕漾的微風裏微顫着,透過大光圈的鏡頭,前景的花朵成了一張少女嬌羞的臉,背景也是曈曈緋紅,飄忽在少女的身後,像是一個彩虹似的夢。這是怎樣的一種美色呀,它已經讓人無法抗拒,無論你對美是麻木的還是活泛的,這時你都只能將目光鎖定在鏡頭前,連手也不敢抖上一抖,連眼都不敢眨上一眨,生怕這果然是一個夢,你只要手一抖,眼一眨,這個夢便會立即消逝。

賞花,我們要的不就是這份歡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