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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夜緣散文

散文3.19W

那是1979年,年關將近,大雪嚴嚴實實地封住了秦嶺。當時我在西安念大學,盼着回山裏過年,但是沒有車。衆人天天到車站鬧,一直鬧到臘月二十八,車站才咬咬牙,發了趟油漆剝落的解放牌老卡車——一下雪就髮卡車。儘管如此,七十幾號人也只差山呼萬歲了,一擁而上,釘楔子般插進車廂。冒着凜冽的寒風,我們出發了。勉強爬上秦嶺,汽車輪胎放炮了。司機大罵一串粗話,要大家下來,說要修車,至少得十個小時。恰好乘客中有個會修車的,所以只用了五個小時,汽車再次啓動了。

風雪夜緣散文

一路上乘客逐漸減少,到了終點站鎮安縣城,只剩十來個乘客,一下車,眨眼就不見了。他們是縣城人,回家享福去了。時間已是凌晨一點,小城安靜得出奇,幾粒昏黃的路燈如同墓地的鬼火。我的任務是投宿,明天再回鄉下——還有一百多里路呢。可是,僅有的兩家國營旅社死也喊不開門。那門被鏈條鎖着,我把門連掀帶推弄得稀里嘩啦亂響,仍不見有人迴應。那時沒有私人旅館,怎麼辦?總不能在野外凍死吧。爲了活命,我決定走動一夜,保持體溫。縣城僅有兩條街,所謂前街和后街,不到十分鐘就走穿了,轉回身再走。每每經過親友的家門,我便駐足,幾欲舉手敲門——只需通報我的姓名,門便會開,便會有人迎我入內,生火,做飯,暖牀。一句話,讓我吃飽喝足,然後睡覺。但是我忍住沒有敲門。我生性不願叨擾別人,除非萬不得已。也可能有一種自卑心理吧,因爲我是鄉下人,每進縣城,我都儘量避見親戚朋友,若雙方都沒躲過,只好打擾他們一回。雖然吃了他們的,喝了他們的,但在他們那種客客氣氣的外表下,我能感覺出暗流着一種不耐煩的情緒,一種被揩了油的心疼。如此世態我能理解,因爲那年頭家家日子都緊巴啊,再說他們也難得到鄉下吃回人情。然而當我以全縣第一名的成績考上大學後,一切都變了。那些我平常並不怎麼熟悉的人,老遠見了我就笑眯眯地迎上來。

所以,1979年臘月二十八的夜晚,不,是臘月二十九的凌晨,我決定走動一夜,轉悠到天明。我從前街走到后街,又由后街轉到前街,弄不清走了多少回。我能記清的是,我經過的兩家門口,均貼了對聯,一爲紅,一爲白。從內容上看,一家結了婚,一家死了人。兩家的對聯都頗具文采,書法也不錯。結婚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死人的事也是經常發生的,但是在冬天的夜晚,在冷如冰窖的小縣城的街道上走來走去,這種事卻不是經常發生的。凡是不經常發生的事,便具有特殊的意味。我不免浪漫起來:我這並不是以走動來保持體溫,我這是雪夜漫步!這麼一想,心頭大喜,朗誦起《春江花月夜》來: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然而起風了,下雪了,風裹亂雪穿街走巷。借路燈一看手錶,半夜三點啦。這段時間通常被稱作黎明前的黑暗,頂不住嘍。加之餓神襲來,一摸衣兜,兩個包子被凍成了兩個健身球。此時,剛散步到后街,聽得“吱呀”一聲,風掀開一家的木板門,隱約看見裏面有燈光。

我本能地走了進去,猜想這街面房,無非是又窄又深的房子。剛跨進門檻,就見到一副白木棺材,滿地刨花,棺材蓋尚未拼攏呢。當下感到晦氣,正要退出時,裏面傳來說話聲:“誰呀?進來吧!”隨之是一連串的咳嗽聲、吐痰聲。是個老漢的聲音,聽上去含着善意。所以我就進到裏間,只見一個老人躺在牀上。在頭頂那盞十來瓦的燈泡的光照下,老漢的臉上皺紋密佈,如一顆大核桃。在他咳嗽吐痰的時候,我一直盯着蓋在他身上的那牀油膩黑亮卻很厚實的被子,我想象着在這樣的被子裏一定很溫暖、很舒服。當老人不再急喘時,他問我是怎麼回事,我如實回答了。他說:“你,要是,不嫌棄的.話,就,就跟我睡。”

我要的正是這句話!我迅速脫掉鞋襪,一骨碌鑽進被窩,與老人打對兒。老人兩手摟住我的雙腳,說:“冰的!”老人雙手瘦如火鉗,但是很熱。幾分鐘後,一股暖流由我的腳掌沿着我的雙腿汩汩上爬。老人要我脫了衣服,說那樣會更暖和。我就脫掉衣服,果然一下子感受到了大面積的溫暖。很快,一股濃濃的睡意襲來,但我使勁地捏捏鼻尖,忍住了。我應該跟老人拉拉家常,不能就此睡過去。

“大爺,你晚上怎麼不閂門啊?”我想起方纔的情景。“關啥子門哦,又沒值錢的東西。”老人說,“一年四季,也沒人到我這兒來。”聊下去纔算明白,老人三十年前喪偶,獨自一人將兩個兒子拉扯大。如今,一個兒子在縣委謀事,一個在鄉下工作。但是,老人說:“我把他們得罪了。”分家時,老人把街面房給了小兒子,後面房給了大兒子。結果大兒子嫌後面房沒出路,小兒子嫌街面房面積小。“他倆你見不得我,我見不得你,見面就吵,尿不到一個壺裏,索性不回家了!”停了會兒,老人又說,“倒是給我做棺材,倆娃意見相同,各出兩百元,都盼我死呢。”

我覺得肚子餓了,就把手伸出被窩,從兜裏掏出那兩個包子,折回被窩,意在暖熱暖軟了吃。老人叫我自個下牀,倒些暖瓶裏的熱水,用熱水就包子,不然會冰出病的。正要睡着,覺得胸口癢癢。一摸,是個胖蝨,捉住它,挪到兩個指甲間,擠死它拉倒。忽一想,放生了。在這樣一個夜晚,開殺戒是不妥的,因爲這個小生靈蘊含着人間的溫暖。再說留着它,也好給老人做個伴兒。

不知何時,我被一陣砍、錛、釘、鋸的聲音鬧醒。起身一看,天早大亮,兩個木匠開始做棺材了。告辭的時候,我想給老人掏幾塊錢,表達謝意,又覺生分,便將多半盒“金絲猴”香菸留下。並抽出一支,親自給老人點燃,遞上。可是老人硬是隻接了這一支菸,而且並不吸,其餘的煙堅決讓我拿走。“小夥子,你知道嗎,整整十五年了,沒一個人跟我睡過——咱倆有緣哩。”

在老人的咳嗽吐痰聲中,我走了。到車站一問,沒車,只好冒着大雪步行。一百二十里山路,我走得很快,不久即渾身發熱,脫去棉衣,頓有夏天之爽快。到家時,傍晚的炊煙剛剛升上房頂,嫋嫋款款,如夢如花……

標籤:散文 風雪 夜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