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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呼嚕聲散文

散文1.49W

小時候,並不喜歡父親。

父親的呼嚕聲散文

倒不是父親有什麼不稱職的地方,相反,父親相當稱職。父親做生意,每年賺的錢養活我們全家綽綽有餘,而且他只要有時間便會在家做家務,炒菜做飯拖地洗碗,樣樣得心應手,閒暇時間還從不忘記帶我們全家出去走走。按理說,有這樣的父親應該感到知足了,但我就是不喜歡父親,不喜歡的原因其實算不上原因,就是因爲父親愛打呼嚕!

打從我記事起,我就對父親的呼嚕聲有種天然的恐懼感,所以我很小便和母親睡,父親則一個人睡一個房間。但即使是隔着厚厚的牆壁和房門,我仍然能聽到父親的呼嚕聲起起伏伏、抑揚頓挫。於是,我在這邊房間裏用哭聲作迴應,弄得整棟樓都對我們抱怨。母親常常不勝其煩,卻又無可奈何,白天總是對鄰居陪着小心道歉,晚上就只能對着我們爺兒倆掉眼淚了。

父親是生意人,在我小的時候,印象最深的便是父親忙碌的身影,父親的生意一直做得還可以,所以我們家能從鄉下住到小縣城裏,母親曾說她之所以嫁給父親,在縣城買房子是條件之一。母親還開玩笑地說,剛開始她也無法忍受父親的呼嚕聲,當初自己還差點因爲父親愛打呼嚕而分手,我問她後來是不是就能忍受了,母親只是笑了笑,卻並沒有回答我。

不打呼嚕的時候,父親也不可愛,他是個實在的生意人,不懂什麼浪漫或是幽默,也不知道怎麼取樂。但卻也不讓人生厭,他常常忙完事後,最喜歡將我架到他的脖子上,抓住我的雙手在原地轉圈,只有這時,才能聽到我們父子倆的笑聲,他打着呼哨,一直要轉到自己都站立不穩了纔會將我放下來,然後父子倆呆坐在地上傻傻地笑。

母親說,父親曾經偷偷去檢查過,但醫生說父親打呼嚕是遺傳,沒治。說這話時,我清楚地記得母親臉上的陰鬱,那時的我不懂,便天真地追問:那爺爺也一樣打呼嚕吧?母親並沒有回答過我的問題,只是將目光投向遠遠的.地方。爺爺一直住在鄉下,因爲鄉下離縣城不遠,所以雖然我們經常回去,但我卻從來沒有在鄉下的家裏住過。小時候的我,總認爲鄉下雞呀鴨呀到處跑,特別髒。

爺爺似乎並沒有看出我討厭鄉下。每次回去,他都特別歡喜,忙着到菜地裏去採摘新鮮的蔬菜回來,平時從來不下廚房的他也會幫着奶奶打下手,洗菜切菜忙裏忙外。每次吃完飯當我吵着要回家時,他都會拿出平時積攢下來的一些小玩意兒引誘我住一晚,而我卻總是將他的東西拿到手,卻從不買他的帳。

我曾經也疑惑:爲什麼爺爺奶奶從不上我家住,哪怕一個晚上?這個問題直到我六歲那年才找到答案。我記得那年父親的一樁生意失利了,可能是資金鍊斷了,父親心裏一急,也許是急火攻心,竟然一下子病倒了。

父親談不上牛高馬大,但卻壯實魁梧,我從沒見父親病過。父親住到醫院的那天晚上,爺爺從鄉下跑來了。我看到爺爺走到父親的病牀前,握着父親的手坐在父親旁邊,他一言不發,久久地望着父親,眼淚卻如斷線的珠子。那時的我偎在母親懷裏暗暗覺得好笑:連我都知道,父親只不過是小病而已,而爺爺這麼大年紀了還像個小孩子一樣哭。那天晚上,父親和爺爺聊到深夜,內容我不記得了,大概就是要父親振作之類的話。母親怕爺爺身體吃不消,不停地催促爺爺到我家去睡覺,她在醫院裏守着父親。因爲爺爺從沒在我家住過,父親又叫我陪爺爺回去。

那天晚上,爺爺睡在父親的牀上,而我睡在自己牀上,窗外飄着毛毛雨,父親和母親不在家的夜晚,讓我感覺異常冷清。正當迷迷糊糊將要睡着的時候,我聽到一陣熟悉的呼嚕聲:聲音由小而大,如同火車從遠方漸漸駛近,靠站,緊接着有如潮起潮落,如雷鼾聲直貫入耳,似有千軍萬馬殺入疆場,那如虹氣勢磅礴洶涌……直到這時我才明白,原來父親的呼嚕聲和爺爺的比起來,那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感覺到那呼嚕聲原來如此親切!

父親的病很快好了,父親回家後,小小的我拉着父親和母親的手告訴他們,我長大了,我要一個人睡!

以後,我偶爾會隨父母在鄉下爺爺家住一晚。每到深夜,父親和爺爺的鼾聲便如交響樂一般,此起彼伏,好像整棟房子都在顫抖。我暗想,難怪爺爺家沒發現老鼠,估計是受不了爺爺的鼾聲。

等我上小學了,父親和母親經過多次找我談話,爲了我學習和休息不受影響,最後決定將我送到寄宿制學校讀書。我的獨立能力還可以,因此自從上小學後,我很快適應了學校的生活,與家裏的聯繫漸漸少了,父親的呼嚕聲也在我的記憶中慢慢淡去。

高二那年的冬天,我在下晚自習回寢室的路上,接到父親的電話:爺爺病了!一聽到這話,我的心便沉了下來。那天晚上,我向學校請了假,急匆匆地收拾東西走出校門,父親已經開車在校門口等我了。我帶着寒氣鑽進車裏,發現父親的臉色不太好看,於是一路上我們誰也沒有說話。車子沒有開回家,而是直接去了醫院,爺爺躺在病牀上,媽媽坐在旁邊。爺爺見我進來了,無力地睜開眼睛看了看我,嘴動了動,可能是想要說話,但終究沒有說。

這場景將我帶回到了六歲那年,我清楚地記得父親躺在病牀上的情形,那時候的我感覺多麼的無助。而現在,我在父親和母親的臉上,也看到了這種無助的感覺。我輕輕地走到爺爺身邊,握着爺爺的手,爺爺的手好瘦好瘦,冰涼冰涼的。母親示意我不要打擾爺爺休息,我便悄悄地坐到牀邊,靜靜地看着爺爺,輕輕的鼾聲很快就響了起來,時斷時續,與記憶中那地動山搖的呼嚕聲相差太遠了,我的眼淚不爭氣流了出來。

第二天, 爺爺的檢查結果出來了,爺爺得的是肺癌,已經到了晚期!父親拿着檢查結果,黑着臉對我說,成子,你得多陪陪你爺爺,我點了點頭。

我回學校跟老師說明了情況,徵得了老師的同意後,在爺爺最後的那段日子裏,我每天白天上完課,晚上便到醫院陪着爺爺。爺爺清醒的時候,跟我講了許多父親小時候的事,父親是獨生子,小時候爺爺非常寵愛父親,經常喜歡將父親架在脖子上原地轉圈,一直轉到自己也頭暈眼花了,纔會將父親放下來,然後兩人坐在地上傻傻地笑。但爺爺知道,父親卻並不喜歡爺爺,因爲爺爺的呼嚕聲太大,經常吵得父親睡不着覺。所以當後來父親提出要在縣城買房子的時候,爺爺雖然心裏一萬個捨不得,卻還是同意了,爺爺知道那是母親的主意,他也知道父親和母親差點因爲父親愛打呼嚕而分手。父親的生意都是從爺爺手裏接過來的,父親將家搬到縣城後,爺爺便不再管生意上的事,全部交給父親打理……

爺爺生命最後的那段日子,跟我講了很多很多,關於父親,關於母親,關於我,以及關於他自己,我才知道,原來爺爺的一生如此坎坷,原來爺爺對我們的愛如此深沉而熱烈!那段時間,我從沒與爺爺如此親近過,只要有時間,我都會跑到醫院來陪爺爺,聽他講過去的事,給他按摩,幫他泡腳。而我,整個人彷彿是蛻變了一般,以前許多自以爲是的想法,似乎都變得幼稚可笑了。

爺爺最終沒有熬過年,那年冬天的一個早上,爺爺平靜地離開了世界,不管我哭得如何傷心,爺爺最終還是離開了。

送走爺爺後,父親將奶奶接到了家裏,因爲沒有收拾好空房間,那一晚,母親和奶奶住一起,而我和父親睡在一張牀上。

我和父親開着燈靜靜地坐在牀上,父親跟我講着爺爺的好,我靜靜地聽着,我才知道他們父子倆感情那麼深,只是這深沉的感情,始終埋在心的最底層。父親一邊講一邊流眼淚,我也陪着他流眼淚,直到夜深了,父親纔將燈關掉,對我說,不早了,咱們睡吧,於是我們都躺下。

這些天以來,我和父親都感到疲憊不堪,所以睏意很快將我擊倒。睡夢中,我彷彿又看到了爺爺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他久久地、慈祥地凝視着我,是那樣的戀戀不捨,可當我想伸手去撫摸他的臉的時候,他卻突然不見了。我從睡夢中驚醒,發現自己的手正伸向黑暗之中,彷彿爺爺剛剛掙脫我的手離開。我睜大眼睛,望着眼前虛無的黑暗,心中百感交集,不禁潸然淚下。

此時父親始終背對着我,似乎是睡着了,但令我感到奇怪的是,他那一慣如雷貫耳的呼嚕聲,此刻卻沒有響起。我在牀上轉了個身,用我的後背貼着父親的後背,我感覺到父親整個身子都在微微顫動。我心裏一驚,趕忙轉過身來,雙手輕輕地撫着父親的後背,父親的後背再也沒有以前那麼寬廣厚實了。父親緩緩地轉過身來,黑暗中,依稀見他蜷縮着身子,壓抑着,低聲地抽泣。我輕輕地靠過去,捧起他滿是淚水的臉,父親擡頭看着我,帶着哭腔顫抖地說,兒子,爸爸再也沒有爸爸了!

此時的我,再也抑制不住洶涌的淚水了!

標籤:父親 散文 呼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