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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現代散文

散文2.81W

好風南來,陽和淑氣,綠轉黃回,一切變得青綠,目及之處一派生機。清明一到,江北真正進入了芳馥之春。

清明現代散文

家鄉的春天,妖嬈多姿,——溪流瀠洄,流水潺潺,輕吟舒緩,繾綣纏綿,若琴絃撥動,似天籟妙美。和煦的陽光灑向山地,照進低窪,秀色汗漫,層次分明:細草芊芊,翠綠青蔥,隨風舞蕩;菜花錦繡,馨香撲鼻;遠處近旁,紅花著梢,夭夭灼灼,如詩如畫,如醉如癡!此時,我無意賞景,心裏像壓着一塊巨石,怎麼也提不起來。

墳塋密密匝匝,比肩接踵,擁擠不堪,——人出生多少,將來就有多少座墳塋,這就是輪迴。家鄉人的祖先都葬在這座墳崗上。每年清明,墳崗人頭攢動,鞭炮不息,煙霧瀰漫,熱鬧異常。

“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家鄉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歡聲笑語,趕廟會一般如潮涌來;許多不遠路遙千里而返,祭祀祖先,追念前賢,依禮盡哀,恭敬虔誠。

墳前。我燒罷紙錢,席地而坐,深情一眄:一堆冥幣,霎間化爲縷縷青煙,向着西北角輕盈飄去,——帶着晚輩的虔誠,默默禱告,——積澱多年的愧疚,和盤托出,祈望寬宥。母親健在,我看望不多,關懷甚少,甚至還嫌老人家嘮叨,每次都匆匆回家,又匆匆離去。母親見到兒子,剛掛上的笑容,又迅疾消失。我走出老遠,又回過頭去:母親仍然站在原地,手招在眉上,一動不動。如今,我痛悔不迭:多麼想再聽上幾句嘮叨,多陪陪老人家啊!每次上墳,面對列祖列宗,我無顏開口“保佑”之類禱告,即使顯靈,佑我飛黃騰達,也不便張口。我是贖瀆、自責而來。漸漸地,上墳便成了我的“例制”與“慣性”,——別人家墳前煙火繚繞,自家墳頭空寂無痕,外人會罵“不肖子孫”、“斷子絕後”!

墳崗上,人們衣着整齊,滿面春光;煙霧中,互致問候,親親熱熱,過年一般熱鬧。

我生活了十七年的這片熱土,充滿着爭議,充滿了喜怒與哀樂,——忤逆、野蠻與孝順,在這裏大聚合。

人羣裏,除了早年遠離家鄉的耆宿長者和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我都認識,——能叫出他們的名字,且能說出他們家上三代。小歡子和大喜子也攜家帶口上墳了。我們寒暄過後,他們在各自的墳頭燃紙錢、點鞭炮,率領子孫磕頭作揖,虔誠之至。小歡子岳丈無子,女婿擔當了“慎終”義務。岳丈墳前,祭品陳列,酒菜豐盛。他嘴脣蠕動,呢喃着,身後跪着一幫子孫。墳前的情形,一下把我拉回到他新婚時刻:

小歡子娶媳婦了,親朋好友聚幾桌。一串小鞭響過,肉圓子上桌,圓席(菜到此爲止)開始,有人吃飯,有人繼續喝酒,——都爲一個家徒四壁的窮漢子娶妻而慶幸。“砰”,一聲爆響,便是一陣怒吼,棍棒滿屋亂舞,碗碟嘩啦,瓢盆叮噹,賀喜的目瞪口呆,都看看自身衣服和眼前每張驚悚的臉,惡臭滿身,滿臉沾污,在場人立刻驚醒,——小歡子岳丈砸場子來了。當地人有了委屈,習慣去人家扔“屎罐子”,婚宴大煞風景。“上——”小歡子怒不可遏,手一揮,領着一幫親朋猛撲過去,將其岳丈摁倒在地,小歡子從自己臉上衣服上摳下糞便,直朝岳丈嘴裏塞,“老子叫你摜屎罐,叫你……”岳丈被幾個大漢死死壓住四肢,動彈不得,腦袋擦着地面吃力掙扎着,嚎啕着,辱罵着,噴唾着——唾液和糞便糊得滿地滿臉……岳丈嫌他家窮,不願這門親事,便帶女友私奔了。當年他讓岳丈吃糞,今兒帥子孫也來“慎終”了。大喜子三弟兄眉飛色舞,衣着挺闊。雖皆年逾花甲,但個個身板硬朗,看得出,日子殷實、順暢。他們身後跟着十多個子孫。在農村,只要膽大,有錢被罰款,“造人”如同孫悟空拔毛變猴那般便當。其父早故,三個弟兄合夥供養老母,——按天數贍養。因爲,每月有大有小。逢到月大、月小,或月平,誰家多供養幾日,就多費去兩升米,兄弟間倒沒什麼,可妯娌間就有什麼了!仨弟兄都是手藝人,手頭活絡,日子富足,可偏就嫌多了一張嘴吃飯。爲了各家安寧,每隔三十天,老母親就杵着柺杖、夾着鋪卷遷居一次。老人家抹着眼淚,捶胸頓足,“來世,絕不再生養後代,造孽哦!”墳前,他家紙灰堆的最高,鞭炮鳴的最久。

老孫頭家墳塋夾在小歡子和大喜子家墳之間,他沒有燃鞭,燒了一些紙就悄然離去。我跟他打招呼時,他的眼圈是溼潤的。

“改革了!清明祭祖,不是祭祀亡靈,是‘祭祀’活人,給活人看,激起活人(下輩)的孝心。老人活着都不能盡善盡孝,死了隆重祭祀,有意思嗎?”老孫頭聲音嘶啞,吃力地說着。他是我們家鄉出了名的大孝子。老孫頭是補鍋匠。那副挑子,一頭擔着工具,一頭挑着殘疾的父親,走村串戶。直到他四十歲那年父親去世,才娶妻成家。

望着老孫頭遠去的背影,自責與負疚頓襲心頭:先輩健在,子輩欠孝,甚至忤逆;先人故去,倒不忘盡孝表忠慰亡靈。還是趁長輩健在,多予關懷,多予呵護吧!攜家歸宗,千里認祖,與“孝”似乎無干,倒添了幾分作秀之嫌。

墳崗上,盡“孝”顯“忠”的都慷慨送錢祭祖來了。家鄉那些被人熱議,甚至,備受指責的那些事兒早已淡去。

清明祭祀,是寄託哀思。我每次上墳,皆思先人養育之恩,悔己不孝之過,別無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