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宮崎駿的肩膀上雜文隨筆

像任何一個已經發展成熟的行業，動漫製作的流程是高度分工的，同時創作者的個人意見也需要相互碰撞。製作過程一定要遵循某種模式麼？個人和已經有嚴格分工的龐大系統之間的關係，只能是個體去適應系統麼？宮崎駿並不着迷於定義製作流程，他認爲製作流程只不過是，爲了最初的一個想法能夠有效得完成，並展現給觀衆的一個辦法。流程之所以會形成，是因爲在某種背景條件下，它是完成製作的最有效的方式。

一味得照搬迪士尼製作流程，並不解決任何問題。“In Japan, people tend to idealize the Disney method because it seems to draw on the creativity of everyone involved. Unfortunately this is a falsehood. This method, created by Walt Disney and his close associates, was the method best suited to their time … And in order to maintain this system, Disney Productions let go of talented employees who did not fit in with their method. … A system must adjust to the people involved."

而一個創作過程當中，工作者之間的摩擦和碰撞又是難免的。一個步驟完成交到下一個環節的工作人員手裏，拿回來的東西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樣，是常有的事。而製作方並沒有無限的金錢和時間，來滿足創作者的意見磨合。到底怎麼樣才能一起製作出一流的動畫呢？唯導演是尊？唯劇本是尊？唯分鏡是尊？"The director as well as the main staff should be throwing the ball back and forth with the writer. No matter how painstaking ... one toss of the ball is not enough." 某種程度上，創作的過程中，宮崎駿一點都不害怕浪費精力，甚至覺得不斷篩選才是好作品得以產生的原因。

剛剛成爲animator的年輕宮崎駿，並沒有一下就融入了這個龐大的系統。"I frankly didn't enjoy my job at all. I felt ill at ease every day — I couldn't understand the works we were producing, or even the proposals we were working on." 已經成爲一個畫師之後，再看曾經觸動自己的Hakujaden反而覺得漏洞百出，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應該繼續做animator。可是自己爲什麼會被一個漏洞百出的作品打動呢？利用動畫，表達出豐富的情感，仍然是吸引宮崎駿的事。觀衆其實並不會注意到動漫中的每一個細節，可是這並不妨礙他們被打動，這也是自己爲什麼會被一個從專業角度看來，不是那麼完美的作品打動的原因，於是他還是沒有放棄。

不過說到作品的情感，他嚴重地批評了迪士尼。"I must say that I hate Disney's works." 之所以這麼評價，是因爲他認爲一部電影的情感入口應該很低，可以被廣大的觀衆所接納，但是情感的出口，必須很高。而迪士尼的作品，入口和出口都很低。“To me, they show nothing but contempt for the audience.”

日本動畫

在外人看來高度發達的日本動漫業，宮崎駿也並不吝嗇批評. "It is the ideology of exaggeration/overexpression and the loss of motivation that plagues Japanese anime."

a. overexpression

一秒24幀的動畫其實需要動畫師有相當的知識儲備："to analyze, recombine, and sequentialize movements involving gravity and momentum, elasticity, perspective, timing, and the fundamental properties of fluids." 除此之外動畫師還要有超凡的想像力和繪畫技藝。美國和前蘇聯的解決方法，是讓動畫臨摹真人演員的動作，由於動畫要求人物的表演必須豐富細膩，所以舞臺表演比劇情電影中的表演更適合臨摹。這也是爲什麼迪士尼動畫裏的人物，看起來很像音樂劇中的人物。

在日本，這種臨摹真人演員的方式，從未被廣泛使用。日本的表演藝術和動畫所需要的大相徑庭，所以日本動畫一直注重直覺和主觀感受的傳達，人物的喜怒哀樂，都用面部器官的變化呈現。宮崎駿本人也很討厭這種臨摹的方式，它讓動畫師的工作變得枯燥乏味。隨着日本動畫產業的爆發式發展，動畫製作，變得更加受限於更緊迫的deadline。時間上的限制被當成了至高無上的目標，以至於動畫最爲基本的元素，"the movement, or moving drawings"，被忽略掉了。而觀衆似乎也接受了這種形式，因爲日本動畫是漫畫之後的一個產物，漫畫已經培養了觀衆們看待動畫的習慣。當時使用的動畫技術cel animation，也恰好適用於這種漫畫式的動畫製作。這一切最終造成了，人物極爲簡化，時空感錯位的後果。甚至還有理論說，這是動畫的新紀元，過多的movement只會破壞故事情節發展。

一時間，不僅動畫師們不再在乎人物體態的微妙描寫，製作公司們衡量動畫師的標準也變了，變得更看重動畫師能畫出多麼驚人的武器，多麼炫酷的打鬥場面。更可怕的是，沒有人發現這個詭異的傾向，多數人都用各種當下流行的意見來合理化這種趨勢。觀衆呢？也毫不羞澀地買賬。但是，這類動畫作品的情感效應消失得太快，製作公司只好用拙劣得辦法吸引觀衆：拖延影片時間，一味講求驚心動魄的場面。本來兩架機器合體成爲一個戰機，加到三架合體，然後五架，甚至於二十六個合體成爲一個巨型戰機。而人物呢？動畫師們，用七種不同顏色，去畫女性角色的瞳孔，用各種可以想到的顏色給她們的頭髮上色，爲了可以緊跟潮流。

宮崎駿用一個詞概括了這樣的日本動畫：overexpressionism。在這樣的大趨勢中，試着用不同風格畫動畫的從業者，必須付出更大的努力。當動畫與overexpressionism畫上了等號，社會又接納了動畫作爲一個正式的媒介，它變得停滯不前，觀衆也漸漸產生審美疲勞。"animators found themselves losing their flexibility as well as their sense of humility about the diversity of the real world."

雖然多年後，電視臺想要再將動畫節目目標收視羣體轉回到更年幼的孩童，但動畫從業者們仍然沉浸在overexpressionism，以至於，多數人都認爲他們的工作都是" 'just' for kids"。"It gives an idea of how hard it will be, after all the hoopla is over, for Japanese animators to rediscover their work and view it as something that should be lovingly handcrafted."

b. loss of motivation

宮崎駿認爲動畫之所以常常聚焦於所謂的“崇高精神”，也許是因爲它是一種比較年輕的藝術形式，而製作過程又是多人合作的， 加之日本動畫常常可以簡單跟隨漫畫的趨勢。他的主要作品，都給人清新脫俗的印象。可是作爲一個主導一部作品的人，宮崎駿對價值取向這種嚴肅的東西，想得也很多。

他說，如果我們確定自己從來都是正義的一方，罪惡都來自他人，人生可以非常簡單。如果我們認爲只有愛才是最至高無上的，寫故事也就成爲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如果我們認爲有崇高道德理想的人，不應該拒絕任何個人犧牲，那僅僅相信這種崇高理想的存在，就能萬事不愁。如果我們反過來認爲任何人都是自私的，沒有什麼崇高的`精神和真正的個人犧牲，生活也不會像現實中這麼麻煩。

人們的生活已經不像從前那麼簡單，動畫創作者很難再給自己的主人公一個簡單自發的動機，去做任何事。"For some reason, the futility of making any effort in our overly managed society is an idea that, without our fully realizing it, has become completely accepted. … It has been hard now to find anything worthwhile for heroes to fight against.” 此時日本動漫正開始變得僵硬：機器人打仗是因爲它們就是機器人，警察要追小偷是因爲他們就是警察。觀衆當然會疲勞，畢竟他們沒有時間不停得收看，某某組織佔領地球的情節。

可是，就連透過動漫認識真實世界的孩子們，也會漸漸厭煩這種，少年駕駛戰機進行時空大戰的故事。更嚴重的是，創作者們自己也無法忍受這種固定的價值觀，卻仍然沉浸於此。大肆流行的東西，反而成了人人疲於應對的東西。行業流行趨勢，只是一種會隨時間消失的流行趨勢，時下的熱門詞彙，會有下一個替代者，而趨勢中的人們只能不斷背叛自己的內心，忙着追尋趨勢。"A loss of motivation describe the situation we are in today. This is what has given birth to so much mistrust, defeatism, and nihilism. … I believe that it is the foolishness — the foolishness of relying only on a sense of professionalism in producing works — that is corrupting Japanese animation.” 看到這種對價值體系的思考，不由得更讓人珍惜宮崎駿作品中，孩童的沉着與鎮定。

back to the starting point

看到了日本動畫界的諸多問題，宮崎駿並沒有開始喊口號呼籲大家解決什麼。他一直都在掙扎，一面希望日本動畫從世界上消失，一面擔心同事的生活。一面說着不想再談論日本動畫，一面又着手開始新的項目。一面痛恨職業動畫，一面肯定有才華的同事。“I believe that the only solution for me is to go back, again and again, to my starting point.”

fun facts

1. 宮崎駿初中的時候，同學們都變得漸漸不再沉迷於漫畫，可是他高中後趕上日本經濟迅速增長，現代化的轉變帶出了很多社會現象，漫畫又逐漸流行起來。他也預測，漫畫會在將要經歷這種轉變的韓國和中國流行。

2. 日本電影有很多關於戰國時代和江戶時代的影片，宮崎駿談到自己爲什麼沒有特別製作這樣的時代劇動畫時說，畫風之谷主人公那烏西卡腰間的佩劍就已經很耗力了，古代武士的鎧甲需要太多精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