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廂情願雜文隨筆

“我是極東之國的王女，我有傾城的容顏，我有數不盡的珠寶，我有精湛的魔法。”

“我是美狄亞，科爾喀斯的長公主與王女，第一順位繼承人。我有這世間絕大多數女子都無法匹敵的財富與容貌。”

“我是公主，是神壇上的公主。我將只愛我的國家，我將爲它付出一切。我愛它，極熱烈地愛着它，就像愛着我自己一般。”

噢，這是我們極東之國科爾喀斯的長公主美狄亞成人禮時的誓言，她的閨名在東方里傳唱。傳說她有一張金羊毛皮，傳說她的美貌足以傾倒衆神，傳說她——傳說她，有足以與奧林匹斯山上諸神媲美的魔力。

她是凡間的女神，就算與愛與美之神阿芙洛狄忒相比也毫不遜色。她的一顰一笑都能夠牽動東方男子的心。鄰國的王子來了，又回去了。他被美狄亞的美貌所傾倒。可——可我們的美狄亞，高貴的美狄亞，傾國傾城的美狄亞，她——她只愛她的國家。

她是阿芙洛狄忒誕生時足尖漫過的潔白浪花，她是弗朗明戈舞者大紅裙襬上盪漾開的層疊起伏。她是北國的風雪，是南國的花開。她是奧林匹斯山上的諸神，她是人世帝王家的嬌縱女兒。她是日，月，雲，雨，是集世間萬物靈秀於一身的存在。

可神女也有跌落神壇的一天。看——那是誰，是來自阿爾戈之船的英雄伊阿宋。他的容貌甚至能令納喀索斯爲之羞愧，能讓衆神之王嫉妒，能讓高貴的女神面容潮紅羞澀不已。

多麼英俊的男子！

我們的公主，我們高貴的美狄亞，換上了她最華麗的衣裙，戴上她最珍貴的珠寶，向着這英俊的男人款款而來。她的本意是招待好來自遠方的貴客，不能讓人覺得極東之國是個沒有禮數的國家。

可她，她被他的容貌與英勇蠱惑了。她拋下了她的矜持與驕傲，她放低了身段。她擡首，朝令她一見鍾情的男人柔柔一笑。

她的臉上是足以令衆神傾倒的笑，她問他，你可有婚配。

或許那一刻伊阿宋也是被迷了心智，他幽深的眼裏那一刻只能映出身前少女嬌俏面容。他忽而又想起了他來科爾喀斯的目的，他哀求她，以一個男人所能做到的極限。

他求她，你能幫我盜來金羊毛嗎。若能，偷來它，我們私奔吧。

她怎麼忍心拒絕他，他深邃的眼眶裏是如藍寶石般澄澈的眸子，那裏面有她的存在，有足以把她溺死在裏面的深情。

她被愛情的甜美衝昏了頭，忘卻了自己在神壇上發下的誓言。她的脣瓣顫抖着，話語卻堅定，好。

那一刻的美狄亞忘記了自己的國家，忘記了自己的子民。她只記得眼前人深情的眉眼和那句“我們私奔吧”。

她爲他，一步步走下了神壇。

她替他避開了父親的刁難，幫他拿到了金羊毛。

是深夜，她從公主的宮殿匆忙趕來，裙子起了褶皺。她急切地敲着他的門，他出來。見到是她愣了一會兒，隨後便被一團柔軟衝入懷中。

她嗚咽着，帶我走！我是你的！

說這話時的少女仰起頭，晶亮的液體盈滿了眼眶，絕色容顏上決絕的模樣打動了他。

他應了她。

那一晚，東方最美的花朵被採擷，她盛放在他的身下。

她與他登上了阿爾戈之船，伊阿宋的夥伴歡迎這位姑娘。是啊，誰忍心拒絕那張美麗的臉呢？

可她的弟弟追了過來。

“回去，亞比西託士，回去。你該知道現在我很幸福，回去。快回去！”

少年風塵僕僕。他緩慢而堅決地搖了搖頭。

“不，姐姐。這個男人不會讓你幸福，你且看看他吧，看看他那雙濫情的眉眼，看看他薄情的嘴脣。回來吧！你曾經發過誓的，你要一直愛這個國家。回來吧！只有這裏纔是你的家，才能給你幸福。”

美狄亞發了狂似的捂住自己的耳朵，她告訴自己不要被年幼無知的弟弟蠱惑了。她的眉眼染上了鬱色與惱怒。她看見遠處追來的父親，想到自己身後的愛人。她咬了咬牙，結成了法陣。

亞比西託士猜到了她要做什麼，但他沒有反抗。他微笑着，看着自己的親生姐姐將五指成爪伸入他的胸膛。他微笑着，吐出似乎一如既往的姐弟情深的話語。

“姐姐，我愛你啊。”

美狄亞瘋了，她要將他分屍。可亞比西託士不怕，他喘着氣，艱難地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姐……姐，我……我……愛……你……啊……”

“你……得幸……幸福。”

美狄亞掩面痛哭，她……她親手殺死了她的弟弟——在她的父王面前。那是她最爲疼寵的弟弟啊，她親手殺死了他，將他分屍。

可事已至此，她別無選擇。

她哀怨地看着她的愛人，“伊阿宋——我，我從此只有你了啊！”

俊美如天神的男子冷淡地應了她一聲，與在科爾喀斯的態度幾乎截然不同——不，確切地來說，從頭到尾本就是美狄亞一人在渴望，在癡，在愛。

本就是她一人的癡狂。

她流着淚，在伊阿宋的懷裏看着岸上的父親彷彿蒼老了幾十歲一般哀嘆着把弟弟的屍塊收殮起來，阿爾戈之船趁機回到了正確航道。

伊阿宋帶着他的愛人回到了他的故鄉，他又面臨了麻煩——他似乎無意地和美狄亞提起此事，他要替自己的父親報仇，他要討回自己的國土。

美狄亞被自己愛人容顏上的堅定與不屈所迷惑，她閉了閉眼，濃密的鴉睫輕顫，她的脣瓣也顫抖着，她開口。

“我會幫你的，我的愛人。”

言罷，她踮起腳，閉着眼，決絕地在他的脣上烙下一吻。沒人看見她眼角滑下的晶瑩淚水。

天真的公主再一次，爲了她的愛情走下神壇。她原本潔白的手沾上了骯髒的鮮血。可——可她的心，自始至終都是隻屬於伊阿宋的，自始至終都只是爲了伊阿宋，只是爲了她愛着的人啊。

她設宴邀請了國王，在宴會上給他表演了一個將死人變成活人的魔法，又慫恿他試一下——自然而然的，國王也被分屍了。

伊阿宋得償所願，成了王。可他的夥伴們忍不了了，他們辱罵着美狄亞，像最膽小的`女人那樣尖叫着指責美狄亞，說她是魔女，殺害了弟弟，欺騙了王；又將矛頭指向伊阿宋，說他是個令人噁心的人。

他們將伊阿宋與美狄亞趕出了王國與隊伍，伊阿宋與美狄亞到了另一個國家柯林斯。柯林斯的王很賞識伊阿宋，可憐的公主美狄亞終於能過上安穩日子了。她爲自己的愛人養育了三個孩子。

但或許連女神也嫉妒美狄亞吧——可她有什麼好嫉妒的呢，她的傾城美貌在顛沛流離中早已逝去，她的漫天權勢也在逃離科爾喀斯時一併失去了，她被人視爲魔女唯恐避之不及。她的愛人——對啊，可憐的美狄亞，她只有她的愛人了。

可！可就連這最後的幸福，女神也要將它奪走！

柯林斯的王賞識伊阿宋，他想讓他娶自己的女兒，一位美麗的公主。她年輕，她有漫天權勢，她還有傾城美貌。伊阿宋，選擇了她。

美狄亞！噢！可憐的美狄亞！

伊阿宋站在她跟前，冷冰冰地說柯林斯的英雄不需要一個狠毒的魔女作爲他的伴侶，他要和她解除婚約，因爲魔女已經配不上他了。

他說：“她是純真善良的公主，她一心只愛着自己的國家，而你，你不過是個身份卑賤年老色衰心腸狠毒的魔女罷了！”

美狄亞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她苦笑着看着身前英俊的愛人。他依然一如往昔般英俊，一如那日從阿爾戈之船跳到岸上時一樣帥氣。而自己呢，自己的手上早就沾滿了鮮血，名聲已經臭不可聞，不再有傾城美貌只是一個普通的中年婦人。

她勾起脣角，突然就笑了，笑得極大聲，笑到都哭了。

可，可你記得嗎，我手上的所有鮮血，都是爲了你啊。我也曾經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我也曾經純真善良，我也曾經一心只愛着我的國家啊。

我只是，愛你啊。

美狄亞又哭又笑，惹得伊阿宋厭煩地看了她一眼，就轉身離去了。此後他與公主大婚，而國王擔心這位惡毒的魔女加害自己純真善良的女兒，要將她趕出這個王國。

她笑啊，笑到眼角流出的是鮮紅的血；笑到天地爲之震懾，笑到九天之上的阿芙羅狄忒捂緊了耳朵不願聽這個絕望的女人的笑聲。她大笑完後，朝有些驚恐的國王柔柔地，一如當年她還是公主的樣子說，請再給她一點時間，她要處理一下自己的孩子，表情順從得像極了一頭綿羊。

美狄亞在國王走後開始製作衣服。這個可憐又可悲的女人啊，把她半生的顛沛流離，半生的愛恨情仇，半生的家國情懷；把她所有的怨與恨，所有的悲與苦，所有的痛苦與絕望，都織進了金色的長袍，獻給那個如她曾經一般有着天真笑靨的公主，獻給那個把她最後的愛人都奪走了的公主。

她笑着迎進這個笑得張揚的姑娘，笑着看她自信地說“你有什麼要和我說的麼？反正他現在是我的。”

他是我的。

這句話針一般刺痛了美狄亞的心，她心裏越是痛，面上就越是不顯。她極友善地，表現出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樣，獻上那件金色的華美長袍給公主。

“穿上吧。穿上吧。”

女人輕柔的嗓音像是魔咒般層層纏繞着公主，將她包裹成繭，她不由自主地，像是給蠱惑了心智一般穿上了那件長袍。

隨後，她渾身上下像是被火燒了一般，尖叫着倒在了地上。這位可憐的公主喲，她死去時，雙目圓睜，七竅流血，面容猙獰，痛苦極了。

而美狄亞呢，她毫無反應，只是淺淺地笑着，將沾滿了毒藥的匕首捅進了自己兩個孩子的胸膛。

等到伊阿宋趕來時，他只看到了自己倒在血泊中的孩子們和一旁痛苦而死的公主。他咆哮着，要找美狄亞算賬。

就在這時，美狄亞騎着魔法召喚出來的龍出現在了他的面前。昔日的夫妻與愛人啊，如今卻是刀劍相向不死不休。

曾經的帝國輝光，如今的魔女美狄亞高傲地擡起下巴。示意伊阿宋與她決鬥。

但伊阿宋什麼都沒做，只是苦笑了下，掏出那把曾經殺死過他的仇人的劍，美狄亞以爲他要與自己決鬥了，忙嚴陣以待。可誰都沒有料到，伊阿宋將寶劍橫上脖頸，自刎了。

他對自己的前妻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這是我欠你的，美狄亞。”

美狄亞在原地愣了良久，看着自己滿手的鮮血不知所措。她忽而放聲大哭，其實她哪想要他承認什麼虧不虧欠呢。

這一切。本就是她一廂情願罷了啊。是她自己走下神壇，爲他跌進紅塵，爲他做個真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