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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鳥人美文

一、

夜鳥人美文

“長錦市落安大學,我今年大四。”電話裏,夏小屋把個人資訊告訴給公司部門人員,她迫於無奈需要一份工作。夏小屋今年畢業,看見室友們紛紛找到了下一個落腳點,她覺得自己也該有些打算了。四月裏,校園大道兩旁的銀杏樹剛剛抽芽,交叉相映,遮掩住頭上的天,風中夾着泥土味道。她回到寢室,在門口待了好一陣——524寢,四年的光景在這扇門關關合合之間走馬燈般變換,喜怒哀樂纏繞成了香薰上方的一縷煙,佛手柑混合睡蓮味道,擠出這門縫。

從一個適應的生活跳出來,面對眼前的未知,異地他鄉,夜色迷茫,有些人偏愛這樣的挑戰,相反,有些人不能接受改變。夏小屋明顯是後者,她靦腆柔弱的性格,面對新事物時常常神經兮兮,恨不得把自己裹進黑色的斗篷裏。與她不驚人的長相和普普通通的學生身份一樣,別人對她的誇獎只有這一句:“夏小屋嘛,很本分的孩子。”

二、

飛安島居住着一羣夜鳥人。他們有烏鴉一般的羽毛,用來抵擋孤島特有的天氣——油雨,這些雨好似油一樣滑膩,打在羽毛上如同露水從草葉上滾落,把厚重的羽霓洗刷得晶亮。五月二四日這晚,夜鳥人們在黃昏就起牀了,今夜是個重大的日子——夜鳥人,吉,成年之日。根據飛安島的傳統,每一個夜鳥少年在成年日子裏要與家族分離,尋找一座屬於自己的小島,開始獨立生活。

吉的母親把他的羽毛刷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每一根色澤飽滿。吉記得六歲時,父親出海歸來,帶給他了一根羽毛,足有他張開雙翼時整個臂膀那樣長寬,父親說那是一個朋友沒能挺過巨浪擊打,留下的唯一記憶;他還記得同父親出海,父親把寬厚的羽翼撐起,吉縮在裏面聽海風的聲音……

族人們把吉送到海岸,今夜海風微徐,夜幕星域垂直到一望無際的海平線,水面星星閃閃,好似很多碎貝殼散藏於海底的沙子裏。

父親重重地拍了下吉的肩膀,再無言。吉走向礁石最高點,回頭凝視着母親淚眼,轉頭張開豐滿的翅膀,雙爪奮力蹬地,很快,黑色羽毛與天空融爲一體。

吉離飛安島越來越遠。過去,他躺在細密柔軟的白沙上仰望天空,現在白沙在腳下一點點變小。當小得與水中亮閃閃的貝類無異時,吉明白,劃過重重黑夜,無法預知的未來將如白晝灼亮他雙眼。

是時候改變了。

三、

長錦市的春來得很晚,臨市的花都謝了一半,長錦市纔開始陰雨綿綿,空氣裏塞滿了水汽。

524寢是整棟樓的右上角,頂棚潮溼,右面牆壁漏風,小屋早已習慣這樣的惡劣環境。棉被溼漉漉的,甚至可以擰出一灘水。

夏小屋用吹風筒把被子翻來覆去吹,吹乾了裹着被坐在牀上,一動不動。她開始等面試消息。室友們忙得到是不可開交,圖書館、咖啡廳……到處都有他們的身影。一個室友曾倔強地告訴她,“我可不想被淹沒在人海里”。這樣想是勵志的,小屋也感動不已。小屋在高中也曾對着自己說過之類的話,“我不要被淹沒在人海里”,這句話支撐着她不會墮落。可是,沒有墮落不代表目標明確,更不能證明她的自信和果斷。她被吞進芸芸衆生,成爲迷茫青年之一。

沒有勇氣表達真情實感;不敢在人多時大聲喧譁;敏感脆弱……她羨慕那些舞臺上跳舞的女孩,“優秀的人才會有人喜歡”,小屋嘆氣。“他們怎麼敢大膽地談論喜歡誰呢?”沒有人表白過小屋,小屋也不知道該喜歡誰,同她聊天的人都屈指可數,更何況期待一場戀愛。

“慫”,室友評價,“可能接觸新事物的能力較弱吧,你要慢慢來啊”。夏小屋承認,她縮進被子裏哭起來。傷心欲絕、無能爲力誕生了外界與內心的自暴自棄姿態,這讓她心靈殘疾。她有時這樣想:向誰求救呢?有時又想:算了吧,我與社交無緣,與別人輕而易舉得來的愛情無緣。

今夜雨滴砸向漏風的牆,已經是面對新生活前屈指可數的夜晚。外面整個霓虹世界都被水汽淹沒掉。小屋聽見雨水管不斷涌入雨水的聲音,像是潮水拍打海岸,一牆之外,新生的植物瑟瑟發抖。

四、

吉飛往哪裏呢?下油雨了,羽翼越來越重。冰涼的風把他吹透。身下澎湃黑海,將雷和閃電都吞噬腹內。吉在家的時候,從未見過大海凶神惡煞的模樣,他惶然看見父親友人與海搏擊時,奮力撐起羽翼,避開閃電與迷霧,逃離海的血盆大口。結果還是葬身於此,堅硬的羽毛不堪一擊。

“該歇歇腳了。我飛到哪去呢?”

吉離開家前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奔往新生活前,吉常會幻想發現新島嶼後該如何生活,卻忽略了一座舊島與新島之間夾雜風雨雷電,甚至兩島之間的遙遠亦成未知。

安居不是目的,適應纔是歷經劫難的結束訊息。

吉要一個人活着,就要拼命地想:想寒冷,想血海,想生死,想當下,想明天。

凌晨三點。吉終於靠近一座沿海城市。霧濃雨稠。

突如其來的一道閃電從吉上空劈下,吉頓時沒了知覺,整隻都化作一大片烏色羽毛,飄飄蕩蕩凌空而降。

五、

凌晨三點。一道灼眼光亮劃過天空,順之而來的巨雷將一切玻璃器皿震響。

夏小屋驚醒,頭暈眼花,被震得耳朵發鳴。沒什麼可害怕的,小屋心想,至少我身處溫室,有牀躺着。她翻了個身,再次陷進枕頭。

她還像一個小孩子,把腿蜷進懷裏,幻想有一個人從身後擁住她,可能是好久未見的母親,可能是輪廓模糊的愛人,可能是毛茸茸的大熊玩具。靠她一個人的熱量,牀只有一小片是暖的。

這不夠安全。

此刻小屋再也睡不着了。窗外雷電交加,室友們沉沉睡去,只有她像坐立不安的貓兒,敏銳地觀察周遭一切。

六、

吉終於醒來。顱內爆炸般疼痛。他依舊在這暴風雨中,天沒有亮的意圖。

“我這是在哪呢?”他費力爬起,抖了抖渾身污漬泥水。到現在,吉一閉眼,還是恍惚以爲自己正躺在家裏,遠處海上,有幾隻夜鳥人在翱翔。

或是做一些不夠現實的夢,覺得過去最乏味的生活都是現在理想的模樣。

吉隱隱覺得自己已經到達人類的世界了,他聞到人的味道,看見遠方激光燈穿透雨霧,射向天空深處。

七、

一夜無眠。小屋想了好多事,但很多幻想都是用來填充瘦骨嶙峋的現實。她起牀很晚,天空依舊灰黃不接,淫雨霏霏。走廊靜悄悄。

她想知道昨夜那一聲炸雷把玻璃震成什麼模樣。當她隔着模糊的玻璃向外看時,一根黑色羽毛掛在窗框上。

鳳凰。夏小屋瞬間想到。

那根黑色羽毛足足有成年男人前臂那樣長,羽毛沾了雨水,打了幾道綹,它被窗外支出的鐵絲掛住根部,剩下半隻在空中飄搖。

小屋拉開窗戶去夠它,就在她伸出手臂的瞬間,一陣大風夾雜涼雨,把羽毛吹向空中去了。

八、

吉拼命地扇動着翅膀,希望把他的羽毛吹得更遠,直到屋檐下的女孩看不見爲止。

夜鳥人不該被人類發現。他們不會與人類有半點瓜葛。

真是荒唐,吉想,等雨小下來,馬上要離開這。吉深呼一口氣,這才感到右爪一陣撕裂,一股溫熱的血流從傷口處流下。“嘶——”,他皺起眉頭,一遍又一遍地舔着傷口。

“砰——”,吉身後的門被推開了。

夏小屋定在吉的身後。

九、

小屋爲了那根羽毛跑上天台。好笑的是,眼前有一隻插滿黑色羽毛的人形大鳥,哪一根纔是剛纔小屋追逐的呢?

這些都不重要了。兩人都淋在青色的雨中,直直地對視。

如果小屋認爲吉是怪物的話,會尖叫着逃走,吉會撲上去,咬住小屋的喉嚨。然而此時此刻,小屋眼裏的吉並不可怕,他黑色明眸充滿了錯愕和迷茫,小屋的嘴巴立刻涌起濃厚苦澀的炭燒咖啡味道。

吉前面一動不動的女孩,枯瘦的身材,溼漉漉的頭頂和衣服散熱氣,嘴巴詫異地半張着,一呼一吸間,這些熱氣又都吸回嘴巴里。像一根還沒開花的樹枝。

吉覺得難過。爲自己難過,更爲眼前的女孩難過。他又安安靜靜地坐下來,舔着滾燙的傷口。

夏小屋一夜未眠,醒來睡衣都未來得及換就跑上天台,此刻風雨一吹,小屋眼前眩暈,大概是發燒的.前奏。

她顧不上這些。躡手躡腳地靠近幾步,蹲了下去,雙手摟住膝蓋,安靜地觀察吉舔傷口的過程。

十、

這些都未必是真的,也都未必是假的。只要眼前的人不會傷害你,夢裏夢外都可以平和地看着他,像是參與了一場奇妙的電影拍攝過程,時間攪合着雨水,除了順其自然的人,世間萬物被蒸發掉也毫不吝惜。

吉收回右爪,看着小屋。小屋大夢初醒般,動了動滯住的眼睛。對着吉笑了。

吉也跟着笑了。從微笑漸漸裂開嘴巴,發出聲音,越來越大,不停地咕嚕咕嚕咕嚕。

女孩露出一排亮晶晶的牙齒,凝視着吉,笑聲越來越密,喉嚨啞了,停不下來地樂。

都怪這場荒謬的雨。

那有什麼辦法呢?

我們扭頭與舊世界依依惜別:回見。一個人是好的,他捂住嘴巴,把所有哽咽壓下去,像是初到幼兒園的第一天,站在窗前望着父母離開,警告自己不許哭,不許哭。當遇見另一個小孩悄悄用紅腫的眼睛看着你,便知道此刻同樣有一個與你相似且孤單的人,恐懼到一塊去了。你們此刻什麼也不用問,迎面跑上去擁在一起大哭一場。從此這個難以融入的世界裏,你便有了一個相似的靈魂。這更讓悽慘的人動容,你變本加厲地和他瘋狂地哭嚎,後來,哭着哭着就笑了。

小屋與吉,傷口成爲紐帶,笑着笑着就哭了。

十一、

到此爲止吧。

適合強者的世界來臨,弱者還要再加一把勁。如果弱者渴望安詳平靜呢?小屋想要找一座島,遠離大陸和人煙。她要躺在上面,看着吉在天空滑翔。

吉不知道怎樣建立自己的家族,徵得自己的領土。他需要小屋樣的人,不會說出鼓勵他搏擊長空的話,無需多動作,目光穿透煙雨,知他所知,想他所想。

長夜漫漫,成長艱難。

四月雨把銀杏葉打落,樹葉飄落在水溝,急速旋轉,順水而去。

遲來的春天。小屋是遲開的梨花,吉是遲飛的鳥。

十二、

吉張開雙翼,他已經足夠強壯,眼神卻清澈見底。翅膀好大,遮住落在小屋身上的雨。

小屋閉上眼睛,覺得昨夜幻想出來,從身後抱她入眠的溫暖臂膀該是他的。小屋擡起手,輕輕放上吉溫熱的脖頸。假如可能,小屋會說,“帶我走吧”,吉會答應。

他們將一起尋找一座島,躲避未來艱辛,無需焦慮成長和煩惱,安靜又溫柔,身上的傷口癒合很快,盡情享受。

人與夜鳥人沒有共同的語言。他們無能爲力。幻想的島嶼不曾存在。

好久,好久。兩人相擁好久。

吉要離開了,他退至邊緣,望着小屋,向下仰去。

小屋跑向欄杆,低頭看見吉奮力騰飛而起,翅膀把雨絲搗亂,吹起小屋臉上的髮絲。吉頭也不回地衝進天空中去,仰頭見那深藍的深淵,似乎又是一個通往新世界的開口。小屋和吉必須要走進深淵,從水面沉到水底,製造氣泡,自我營救。

十三、

吉消失在小屋的世界。

吉將那根羽毛留下。黑色羽毛從天空優雅下落,小屋拼盡全身力氣跳起,死死抓住羽毛,像是抓住一個救命稻草。

大病初癒,已經是陽光明媚的五月。

夏小屋得到一份工作,儘管待遇不盡人意,小屋還是欣慰接受了。她已經能夠正視自己的弱點,哪怕不夠熟悉同事,有些任務做的不是很好,但是遲開的花終將有屬於自己的溫度,成長無非是個過程,小屋要一步一個腳印,深深淺淺地走下去。

枕邊的黑色羽毛乾乾淨淨,小屋會經常想起吉,夢中那雙巨大溫熱的黑色羽翼擁在她身後。她不會再害怕。

輕撫羽毛的時候,想象吉生活在那座島嶼的樣子,烏托邦的花園,想象吉在想她。

十四、

五月,藍色汪洋的大海上沒有海風的聲音。吉再次回到飛安島,變成一根黑色羽毛。

“是人的味道”,吉的母親哭着吼,“吉!”

父親咬緊牙齒,“人類殺了吉!”

其實,吉離開小屋後去找了很多島,島嶼很輕易找到,而他要找的,是可以與小屋相依相伴的島。

吉在海嘯來臨時才明白,自以爲是的改變在生活中不堪一擊,夜鳥人在固有的軌道上生活百年,改變要付出巨大的代價,“聽母親的話”。付出代價也好,吉希望儘管沒有島,小屋依舊過得快樂。

生命開始向一團焰火撲去,我們都需要彼此陪伴,無論成敗。

十五、

夜鳥人搬離到更遠的島上去,從此沒有夜鳥人與人的故事

唯一進入夏小屋夢境的,只有虛無的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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