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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應物《五言古律》古詩三首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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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應物《五言古律》

韋應物《五言古律》古詩三首賞析

初發揚子寄元大校書

悽悽去親愛,泛泛入煙霧。

歸棹洛陽人,殘鍾廣陵樹。

今朝此爲別,何處還相遇。

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

寄全椒山中道士

今朝郡齋冷,忽念山中客

澗底束荊薪。歸來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遠慰風雨夕。

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

淮上喜會梁州故人

江漢曾爲客,相逢每醉還。

浮雲一別後,流水十年間。

歡笑情如舊,蕭疏鬢已斑。

何因不歸去,淮上有秋山。

這三首韋應物的詩,寫在一處,乍看時,很象都是五言律詩。如果讀一遍,辨辨音節,就知道前二首是五言古詩,末一首纔是五言律詩。不過這二首五言古詩,完全採取律詩的篇法句法,同樣是四韻八句,不過用的是仄聲韻。同樣有兩聯對句,不過次序小有移動。同樣把四聯分爲起承轉合。因此,也有人以爲這是仄韻的律詩。不過,再研究研究,如果說它們是律詩,儘管用了仄聲韻,平仄還得粘綴,第一、三、五、七句,應該都以平聲字收尾,上下句中間的平仄也該協調,而這兩首詩都不具備這個條件,所以,歸根結蒂,還是古詩。

第一首是作者從揚子津乘船回洛陽時,給一位朋友告別。這位朋友姓元,排行老大,官職是校書郎,故稱元大校書。按韋應物詩集中提到過不少姓元的,有元侍御、元倉曹、元六昆季、元偉、元錫、元常,還有彈琴的元老師、吹笛子的元昌。韋應物的哥哥住在廣陵。韋家與元氏是姻親,元家也住在廣陵。韋應物有一首《滁州園池宴元氏親屬》,詩中有一句道:“竹亭列廣筵,一展私姻禮。”可以從而揣測這些情況。還有一首“送元錫、楊凌”的詩,其一聯雲:“況別親與愛,歡筵慊未足”,和此詩首句同。這位元校書,可能就是元錫。

第一聯就點明和親愛的朋友悽然分別,泛船在江天煙霧中。第二聯接着說泛船者是歸洛陽去的人,懷念的是廣陵城的鐘聲樹影。廣陵就是揚州。第三聯說今天彼此分別,不知將來還能在何處相遇。最後一聯因離情別緒而引起感傷:人世間的事情也正象江上的船,跟着水淌去,永遠飄浮無定。

第二首是因爲懷念一個全椒山中的道士,因而寄一首詩去。全椒是滁州的一個屬縣,這首詩大約是韋應物做滁州刺史時作的`。所以第一聯說:今天我的郡齋裏很冷,忽然想起住在山裏的道士。如果作散文,接下去就該說明“冷”與“忽念”的關係,但韋應物作的是詩,這一關係留給讀者自己去體會。第二聯描寫他想念的那個道士此時的生話情況。在山坳裏砍了些木柴,捆束起來,挑回去煮飯。飯是什麼呢?是白石子。古代曾有一個成了仙人的道士,住在山中煮白石子當飯米吃。後來就用這個典故,形容修道者的清寒生活。第三聯說明自己想念之情。在這風雨之夜,很想帶一瓢酒,老遠的到你那裏去慰問你。可是,第四聯說,在寂寞的空山中,滿地都是落葉,叫我到何處去尋覓你的蹤跡呢?

第三首是在滁州時,遇見一個梁州的老朋友,喜而作詩。唐代的梁州,即今陝西南鄭縣,在漢水的上游。故第一聯追憶自己在江漢一帶作客時。認識了這位老友,每次相逢,總是喝醉了纔回家。笫二聯說:人的行跡象浮雲之無定,自從分別以後,時光象流水一樣,轉眼十年。第三聯說:如今在淮河上又遇到了,雖然我們倆歡笑之情,依然和十年前一樣,可是兩人的頭髮都已稀疏而花白了。第四聯是假設的問答句法。是什麼原因,你不回梁州去呢?哦,大概是因爲淮上秋山,風景秀美,使你捨不得回家吧。

這三首詩,文字淺顯,絕無費人思索的詞句,思想過程,層次分明,極爲自然。譯成散文,也是一篇散文詩。它們代表了韋應物全部五言詩的風格。歷代以來,文學批評家都把這種風格用一個“淡”字來慨括,或曰古淡,或曰雅淡,或曰閒淡。總之是表示文字和思想內容的質直素樸。文字不加雕琢,思想沒有隱晦。

這一種風格的詩,創始者是陶淵明,樑代的鍾嶸作《詩品》,品評漢魏以下許多詩人的作品,他對陶淵明的詩,評論道;“文體省靜,殆無長語,寫意真古,辭必婉愜,每觀其文,想其人德,世嘆其質直。”大意是說陶淵明的文體簡淨,沒有多餘的話。一意求真、求古,文辭和興趣都和婉愜當,我每次讀他的詩,總會想到他的人格。一般人都歎賞他的素樸。

陶淵明身後,非但沒有人繼承他的詩風,反而盛行了極其濃豔庸俗的宮體詩,直要到初唐的陳子昂、張九齡纔有意用陶淵明的風格,來肅清宮體詩的流毒。跟着就出現了王維、孟浩然、儲光羲諸人,使當時的五言詩,趨向於清淡一派,成爲盛唐詩的一個特徵。

韋應物受王、孟的影響極大,他跟着走這條創作道路,但是後來居上。他是越過了王、孟而直接繼承陶淵明的,我們應當注意,爲什麼鍾嶸說:他每次讀陶淵明的詩,總會想到他的人格。可見詩的風格,並不光是藝術表現手法的成果,還有作者的性格在內。王、孟等人,只學到了陶淵明的藝術表現手法,他們的性格卻遠沒有陶淵明的沖和曠達。他們的五言詩,多數是具有陶詩的態度儀表,而缺乏陶詩的精神。韋應物詩所反映的是一個品德極爲高尚的人格。他淡於名利,對世情看得很透徹,不積極,但也不消極。他的生活態度是任其自然。他的待人接物是和平誠懇。這些性格,都可以從他的詩中感覺到。他的文學風格,主要是產生於性格的流露,其次纔是藝術手法的高妙。一個“身作裏中橫”的無賴少年,到中年以後,卻一變而爲淡泊高潔的詩人,韋應物一生的思想過程,可見是非常突出的。

也象陶淵明和杜甫一樣,韋應物的詩,在當時卻並不被重視。我們說韋應物的詩高於王、孟,但在當時,王、孟的名氣還是高於韋應物。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曾提到過韋應物。他說:“近歲韋蘇州歌行,才麗之外,頗近興諷。其五言詩又高雅閒淡,自成一家之體。今之秉筆者,誰能及之?然當蘇州在時,人亦未甚愛重,必待身後,然後人貴之。”可知韋應物詩的評價,是在他死後才逐漸高起來的。

在選講的三首詩中,第二首《寄全椒山中道士》是最著名的作品。宋元以來,許多人都讚賞這首詩。對於“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這兩句,幾乎公認爲奇特之筆。洪邁說:“結尾兩句,非復語言思索可到。”(《容齋隨筆》)沈德潛說:“這兩句是“化工筆,與淵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妙處不關語言意思。”(《唐詩別裁》)這兩個評語的觀點是相同的,都以爲這兩句出人意外,一般人想不到,但又覺得很自然,不象是苦心思索出來的。全詩八句,都是敘述自己,但其效果卻都是描寫這位山中道士的隱居修道生活。結尾兩句更點明瞭這位道士隱居之深。

蘇東坡極喜歡韋應物的詩,他有兩首摹仿韋應物的詩。其一首是在惠州時,讀了韋應物這首《寄全椒山中道士》,就用原韻和了一首。寄給羅浮山中的鄧道士。現在把那首和詩抄錄在這裏:

一杯羅浮春,遠餉采薇客。

遙知獨酌罷,醉臥松下石。

幽人不可見,清嘯聞月夕。

聊戲庵中人,空飛本無跡。

這首詩用很大的氣力來摹擬韋應物詩格,但是得到的評論卻不佳。洪邁說,東坡天才,出語驚世,他的和陶淵明詩,可以和陶淵明並駕齊驅,但是和韋應物這首詩,卻是比不上。洪邁沒有指出,爲什麼比不上。清人施補華的《峴傭說詩》作了解釋:“寄全椒山中道士一作,東坡刻意學之,而終不似。蓋東坡用力,韋公不用力;東坡尚意,韋公不尚意,微妙之詣也。”這個分析,可以認爲是中肯的。所謂用力、不用力,尚意、不尚意,實在就是自然和不自然,東坡詩中用“遙知”、“醉臥”、“不可見”、“本無跡”這些詞語,都是竭力用描寫手法來表現鄧道士。這種句法,韋應物卻不屑用。即此一端,東坡已是失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