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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的美好時代日記

4月9日 星期五 多雲

大夫的美好時代日記

昨天晚上,喝高了點。半夜,怕打擾小寇休息,我一個人來到另一間臥室,開啟電腦,聽着歌準備入睡。只覺得有團火從胸口到嗓子眼蔓延,我真怕自己會燃燒起來。踉踉蹌蹌起來,倒杯水,喝下。又睡。這時,手機想起。那鈴聲是我剛下載的,叫“可惜不是你”。掰開眼皮,正是凌晨12:35,是父親的電話。我想事情肯定不妙。

電話那頭聲音很是急促,快來咱家東的地裏,我可能骨折了。我渾身打了個激靈,酒也醒了大半。我說,你別慌,我打120,你原地別動!

接着電話掛斷,啪,像骨折的聲音一樣沉悶。

打了120,我騎車一路狂奔。夜裏,風有點大,很黑。我穿着一件襯衫不一會溼透了。來到老家的地裏,120車已經趕到。我和一臉驚惶的母親還有幾個鄰居把父親擡上車。1點鐘,我登上救護車。汽車在前進,我看着父親,他的腿上還有泥。另一條腿已經腫得淤青,比平常粗了一圈。可是他沒有喊一聲,只是皺着眉頭,臉上的冷汗告訴我,他真的很疼。我問,疼嗎?他搖搖頭,說,早知道這樣就不在晚上澆地了。

來到醫院,急診科的大夫坐電梯把父親擡到骨外科,敲響了值班大夫的門。值班大夫一臉疲憊開了門,臉色又轉爲驚喜。我說,大夫,快點!他不慌不忙的穿好衣服,來到辦公室,說,先去辦住院手續,交1000塊錢。我摸了摸身上,比我的臉還乾淨。我帶着祈求的口氣說,大夫我沒錢,等天亮了我去銀行取,先救人行嗎?那位姓劉的大夫顯然不滿意,不耐煩地說,那就先晾着吧。

先晾着吧!我的火氣再也壓不住了,我感覺我和我的父親受到了侮辱!父親在我們村當了一輩子老師,那些娃娃和娃娃的爹孃對他都很恭敬。因爲輩分大,村裏的娃娃都喊他“三爺”。這些娃娃的爹媽也大部分是他的學生,所以每次那些娃娃被他教訓了一番父親總會驕傲而嚴厲地說,你爹都是我教出來的,看你這樣我真想把你和你爹捆起來揍一頓!那些娃娃便不再說話,以後更不敢起什麼幺蛾子。沒幾天,那個娃娃的爹媽肯定會來到學校,低着頭對父親說,三爺,娃娃該打就打,別慣着!父親這時總會語重心長地對他們說,你們都忙,孩子就交給我吧,以後肯定比你們強!

現在我的父親沒有了往日的驕傲,他現在不得不向這位一輩子不想見的大夫低頭。他的臉色很難看,帶着那種乞求的尷尬。當父親受到了侮辱,一個兒子該怎麼做呢,我本能地衝着那位大夫吼道,晾着是什麼意思,TMD救死扶傷你知道給誰說的嗎那是?我真想給他講講李時珍,給他講講華佗,可是說完了那句話我已經無話可說了,我的臉上只有憤怒,受了侮辱後的憤怒。我已經準備好了一切,只要他敢再說什麼晾着之類的話,我要讓他知道當一個男人受了侮辱憤怒得連話都不想說的時候,他會怎麼做。

父親擺了擺手,拉住我的衣角,說,別吵了,我兜裏還有幾百塊。你先辦手續吧。我瞪了那大夫一眼,時間緊急,現在不是和他鬥氣的時候,我拿起錢往住院處跑去。

4月10日 星期六 晴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從來沒有吃過一片藥,他永遠是那麼健康那麼有力。可是當我今天守在病牀邊看着吊瓶裏的液體一滴滴無力的滲入他的身體,我開始仔細端詳起父親。他閉着眼睛,很安詳的樣子,胡茬很短,有幾根白色的,眉毛依然濃密,卻不再是那種油黑色,微微泛着些許黃色。我問他,要解手嗎?他搖了搖頭。我知道,他這大半輩子最怕給別人添麻煩,所以總是事必躬親,不到萬不得已很少求人。

今天大夫說要手術,說好的九點半,卻一直到十一點半才擡着擔架接父親到六樓手術室,還沒開始手術,那位大夫便要交錢,我說交多少,他說多交點,反正多退少補。態度明顯好了很多。我答應着把早上剛從銀行取來的5000塊錢交到住院處,又上六樓,大夫說簽字吧。我一看手術單上寫着很多字,大意是手術過程中和手術後出現什麼什麼情況醫院不負責任,我不禁苦笑。心想,你們真不知道家屬的心思,都到這份上了誰會不簽字,還拿着這些東西嚇唬人!萬一真出現什麼情況,那也是以後的事情。簽了字,父親進了手術室。

母親在門外焦急的守候,她默默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好一會,終於開口說了一句話,早知道這樣,我寧可把地荒着不收莊稼了!我說,誰也沒長前後眼。妹妹在一旁拉着母親的手,讓她彆着急。小時候總是母親的雙手撫慰着我們。一發燒,母親把手搭在我們的額頭,那燒便退去了一半。今天,母親靠着我們的雙手緩解着那份焦慮。而她的手,卻冰涼。

下午一點,父親從手術室被推出來。我們趕忙涌上前去。他衝我們點點頭,示意很順利。來到病房,又開始輸液。我掀開他腿上的被子,被眼前的那條腿嚇了一跳,密密麻麻的線,把開過刀的傷口蓋住,傷口兩側的皮肉被強行繃到一塊。血,從紗布滲出來,把腳底的牀單都染紅了。我別過頭,不忍再看。

4月11日,星期日,晴

昨晚陪牀,一晚上沒有睡着,父親翻身的時候我總會睜開眼,問他要不要解手,再一翻身,我問他疼不疼。我第一次端屎端尿地伺候他,就像他在我小時候伺候我。

早晨,護士拿來收據,告訴我,40牀沒錢了,到住院處交錢。我趕忙問,不是昨天剛交了5000嗎?護士說,今天已經沒錢了。我說讓我看看我的錢都花哪了。她開啟電腦,我一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靠,一個棉籤都要1塊錢。什麼東西那價格就像上了發條,一個勁往上蹦。護士態度很好,可能因爲小寇也在醫院上班。她告訴我,那大夫用的都是成藥,吃提成的,這你都不懂啊。我一看昨天的藥費,1280塊,加上手術費就剩下100多了。我一直聽說看病難看病貴,這回是真見識了。一瓶消炎藥,和普通消炎藥一個效果,卻要一百多,在外面藥店裏頂多幾十塊錢。我說再交多少,她說,告訴你個小竅門,交錢的時候問大夫,就裝着沒錢,交錢的時候索索的,別讓他看出來你有錢。這人都是看錢下藥。我這回是大開眼界了!我對護士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本書。

我到住院處交了一千塊錢。在下遺囑的時候,我明顯看到那大夫皺起了眉頭,可能他也在爲我那些醫藥費發愁吧。

4月12日 星期一 陰有小雨

早晨下起了雨,很小。剛把地面濡溼。我給父親洗了臉,告訴他,這回不用想澆地的事了。他笑了笑,很不好意思。問我,昨天交了多少錢?我說,別管那麼多,這不是你該管的,你現在就是安心養病。

在醫院裏學了一樣本事,煮雞蛋。說是煮其實是泡。接來熱水,放入雞蛋,五分鐘以後倒掉水,再衝入熱水。這樣做三四次,雞蛋便熟了。

喂他吃晚飯,母親趕來了,她讓我去上班,說不能耽誤工作。我交代了幾句便去上班了。

中午下班回來,大夫在給父親換腿上的藥。他說,放心,藥肯定便宜,現在是恢復期,用的藥沒那麼貴了。我對他說了聲謝謝,然後告訴他,劉主任,錢倒無所謂,只要恢復得好就行。他笑着說,那當然,那當然。

4月13日,星期二 多雲

早晨,聽見有人在病房外說話。

“大夫,我爹非要走”。明顯是一個病號家屬。

“病還沒好就走什麼呀”!大夫說。

“我爹怕花錢,他說回家輸液調養”。家屬明顯覺得理虧。

“現在花的錢多嗎,還不到1萬塊。再過兩天吧。”

“可是他非要走,說如果不讓他走他就不吃飯”。

“那你這兒子是怎麼當的,你爹躺在病牀上還能當你的家”?

“這,大夫,還是讓我們走吧,我也想走,真沒錢了”!

“我就知道是你這當兒子的不行,老人有病多少錢也得看啊。我再觀察兩天。”

“那……行”。家屬沒了底氣。

得,這大夫把人駕到孝子的位上下不來了。

4月14日 星期三 晴

今天陪母親去看一個病號,我們村的,住對面六樓,母親不會乘坐電梯。老頭九十多了,屬於長壽型的.,有四個兒子,都守在那裏。看到母親,老頭努力張嘴但說不出話來。母親說,老哥你別急,養好了再走。

電梯裏,母親若有所思的對我說,看了吧,還是兒子多了管用,一人5000,四個人就是兩萬,你呢?我沒敢接,我這時候不敢對她說小寇懷了個女兒。

出來買了包煙,一輛車從眼前掠過。豐田漢蘭達。裏面的人面紅耳赤,就是那個大夫,裏面的音響很大聲,他也跟着此起彼伏。我說,吃財政工資他哪來那麼多錢!妹夫說,現在的事,沒法說,時代不同了。

小時候,夏天。我的肚皮上沾滿了西瓜汁兒,我覺得西瓜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味的水果。於是在某個夏末的傍晚,我來到後院奶奶家的一間土坯房,爬到房頂,在屋頂上用手刨了個坑,將一粒西瓜子填進坑裏,我夢想着過一段時間吃着自己種的西瓜讓所有人大吃一驚。那是我的一個美好的祕密。沒過幾天,我就收穫了驚喜,我慢慢爬到房頂,哇,我的西瓜發芽了!嫩綠的小葉子在向我招手。於是,每隔一天我便爬上屋頂用針管給它澆水,撫一撫那片葉子。過了一個多月,西瓜拉秧了,好長好長的瓜秧,還有零星的小黃花。我已經能聞到甜味了,我已經看到了那甜甜的汁水。

就在我還做着美夢的時候,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在一個初秋的早晨,我像往常一樣爬上房頂,我的瓜秧卻不見了,它昨天夜裏被風颳到了牆角,連根也沒有剩下。它的葉子再也不是晶瑩翠綠,上面沾滿了泥土。我哭出聲來了。母親知道後笑着對我說,你種的西瓜太晚了,什麼時候種什麼這是老天爺定好的。

現在想起來,我忽然覺得父親的病也像那瓜秧一樣不合時宜了。

4月15日 星期四 晴

父親要出院了,他說晚上老是睡不着,還是回家慢慢調養吧,在這還得花錢。我去找大夫,好說歹說終於答應了,在他面前,我終於落了個不孝之子的罵名。我認了。去辦出院手續,一星期下來花了9000多塊,不敢對母親說,我真擔心她聽到那麼高的醫療費回家後拼命攢錢吃不好喝不好。

我建議父親到我家裏調養,因爲小寇是護士,可以在下班那後給他輸液。可是他死活不同意。無奈只能回老家。

路上,我覺得眉頭不再那麼緊了。有一種解放了的感覺。說實話,醫院裏環境再好也讓人感到壓抑。不信,你看看醫院裏除了大夫有高興的人嗎?

回到村裏,大老遠看見前面列隊整齊哭聲一片,有人在辦喪事。一問,才知道我和母親昨天去看的那老頭死了。帶頭的幾個兒子哭得一塌糊塗。昨天那老頭還一息尚存,今天卻陰陽相隔。生和死,其時就在一線間。想起一句歌詞:當淚水,流乾後,生命還是那麼脆弱。

回家安頓好父親,返回縣城。出村的時候,又看到了那長長的送葬隊伍,那老頭的樣子又浮現在眼前。他的鬍子很長很長,無助地隨風擺動,像我那棵不合時宜的瓜秧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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