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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清華《暮雨鄉愁》

一個人在外面呆得久了,方知古人在詩歌裏所寫的那些思鄉的愁緒,並非盡是“強說”的裝點之辭。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日暮時分,煙波江上的愁思不知不覺地就瀰漫開來。海德堡冬日的白晝格外短促,剛剛還是中午,一轉眼就到了黃昏,薄暮乍起,慘淡的雲如煙如霧地浮起來,涅卡河邊的那些形體巨大的柳樹在冷風中瑟縮着它們的枝條,幾天前還掛滿了深黃的枯葉,而今已如此寥落寒愴,還有那些枝條如亂箭般高插雲霄的楊樹,在冬日的天空下也顯得格外蒼涼悽楚。這些特別帶着東方色彩的草木,似乎特別能夠勾起人思鄉的情懷。還有河邊的那羣大雁,它們散亂在草地上,整理着羽毛,在風中發着呱呱的悲鳴,看樣子這個冬天它們是不準備離開這裏了。眼前的這一切明明是典型的中國式的、在那麼多古典詩詞裏被反覆吟詠描畫過的意境,而今卻原封不動地搬到了迢迢萬里的西洋夷域,怎不讓人生出人面桃花、物是人非的莫名心緒。

張清華《暮雨鄉愁》

人們總是把鄉愁簡單地理解爲對家的依戀或對故地的追憶,其實這樣的理解未免太褊狹具體了。事實上鄉愁是一種真正的絕望,一種生命裏同來俱在的愁思。愁不是空間的,而是時間的,它的方向是遙遠的過去;鄉愁不是戀物,而是自戀,它所牽掛的不是那片事實上常常顯得很抽象的祖居之地,而是悲悼自己的生命與韶光。古往今來那麼多思鄉的詩篇,細細想來,原來都是歌者在哀嘆歲月的逝水對自己無情的拋擲。海德格爾說,“故鄉處於大地的中央”,看起來這是一個空間的理念,但細想這故鄉仍不過是指人“長大的地方”,因爲那裏印下了稚兒的.足跡,他的生命中最初和最美的部分拋灑在了那裏。生命的家宅,記憶的歸宿,稚兒離開了那裏,是因爲童年那美好的時光已揮手遠去,他已踏上被命運拋離的註定遠遊他鄉的不歸途!這真真正正是永世的分離,便是“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的情景,一旦你回來追尋,也早已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的傷心之地。

我便想象那位初唐的詩人,在登上幽州古臺時的悲嘆: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原曾覺得他的悲號未免有些誇張,但今想來,那命運對每個生爲凡胎的肉身不過就是這樣設定,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任憑你把酒問青天,悲呼浩嘆,天道總不會屈就人道,肯給你些許絲毫的通融憐憫。因了這個宿命,中國的詩人騷客們,自漢以後便都變成了唯美的感傷主義者,他們是文人,但同時又是詩哲,我想中國的文學中之所以有一個很特殊很強烈的鄉愁的傳統,恐與這種生命本體論的哲學,和他們悲劇論的人生觀念不無關係。

一個人在冷雨中獨立前行。便是把你想象成那行列中的來者,你終究也是你自己。來者和去者,在那永恆的天道中相差多少?想到此,剩下的便只是釋然。感傷主義並不見得就是隻懂得頹傷,如果是導向對生命的深在和洞悉的認識的話,感傷當然也包含了真正的徹悟和堅強。因爲一切並未緣此而中輟,因了那永遠的鄉愁,他們去作那不斷的遠遊。因爲真正的家鄉是沒有人能夠返回去的,你看見了蒼茫的來路,但循着那佈滿荊棘的路途回去時,看到的無非是一個愁字,就像魯迅在他的小說裏描繪的一樣,你看到的是變了的一切,而別人看到的則是變了的你,月光下的故事已然變成了永久的追憶,童年時的夥伴促膝而坐也如不曾相識,這就是故鄉———魯迅小說中的詩。沒有人像他那樣明白,即便是置身於故地和親人中間,也仍有一種命定的深深的孤獨。更不要說在那脈脈溫情之外,還佈滿着溫柔的陷阱,在那繾綣的話語中間,也還響着令人心寒的弦外之音。親情和愛在那裏相迎,仇恨和刻毒也定然已經久候。

然而這也終究改不了那份執著又強烈的嚮往與追懷。你知道,那些憂憤與不平,實際上早已經與那份情感的執拗斷了關係,你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無可救藥者,縱然那故地已是泥濘的陷阱和煎熬的火坑,你也跳定了。

永世的來路,無悔的方向。暮雨中思鄉的旅人,她正離你越來越遠,也離你越來越近。

  (取材於作者同名散文,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