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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味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尼古拉·奧斯特洛夫斯基透過他的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的英雄保爾·柯察金,說出他自己對人生的追求:“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屬於我們每個人只有一次。一個人的一生應當是這樣度過的: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爲而羞愧……”

品味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我在年輕的時候,不止一遍地讀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又不知有多少次特地翻開書中這一段“警語”,默誦着,震撼着。它已經成爲我所崇尚的人生觀、座右銘。它引導着我在黑暗中摸索、探求人生的道路。甚至,連同保爾自我批判過的過錯——他爲了他所傾心的革命竟然斷絕了在戰鬥中成長起來的愛情,和麗達分手——也成爲我在戰鬥年代處理愛情的榜樣。

保爾在戰爭年代那種激情,包括那種“左得可愛”的政治情緒,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認爲他是完美的;當我知道“切卡”是被人憎惡的“克格勃”的前身,我仍然覺得保爾參加“切卡”的行動並無損於他的“完美”,因爲那是殘酷的革命年代。在修築那條運送木材的鐵路時,他邂逅了他少年時期情人冬妮婭時,表現出過分粗魯的態度,顯然是出於無產者的階級感情,對於有些溫情主義的我實在有點接受不了。但仍然原諒了他。甚至在我瞭解了斯大林時代的專制與恐怖,親歷了中國式的“左害”之後,也還沒有去想保爾(也是尼古拉)傳奇的一生是否也有可悔之處。

幾個月前,《莫斯科共青團員報》刊載一篇奧斯特洛夫斯基的侄女加林娜對這家報紙的講述,才知道他在臨終之前再次發出對人生的“警語”:“我們所建成的,與我們爲之奮鬥的完全兩樣。”哎呀,這不是和我們中國一代人所憬悟的人生如出一轍麼?我再一次被震撼了。其實,我今天已不是對斯大林時代完全陌生的人了。從斯大林到晚年的毛澤東,既然是如出一轍,俄羅斯和中國的知識分子的命運的雷同,不是理所當然之事嗎。我之所以被震撼,固然是由於我對尼古拉的人生了解太少,尼古拉在我心目中就只是英雄,沒有其他。但,更多的是,他說出了我們這一代人的心曲。我們這一代人常常被人詰問:“你們當初那麼熱情地投入共產黨領導的革命,你們難道就不悔麼?我說:不悔。當尼古拉說這句臨終遺言時,他是否爲“爲之奮鬥”的人生悔恨了?我以爲,他沒有!我們呢,不是也不對過去的追求無悔嗎?

加林娜是這樣敘述的:奧斯特洛夫斯基12歲開始做工,15歲上戰場殺敵,16歲身受重傷,27歲全身癱瘓,32歲溘然長逝。在他英雄般的人生歷程中,既是勇敢的戰士,又是偉大的作家,他的名字傳遍了廣袤的蘇聯大地。但是,他也曾拒絕對白軍開槍,被押上法庭受審。他反對斯大林時期的肅反運動;一些曾經與他並肩殺敵、交情深厚的戰友,都沒有逃過被逮捕、遭槍殺的厄運。這對於身罹重病的他,不啻沉重的打擊。依他的性格,他不會選擇沉默。他生前的摯友薩爾達托夫說:“尼古拉的個性太率直了,如果他不在1936年病逝,遲早會有人‘幫助’他結束生命的。”

對於他本人所受到過的審判、他對斯大林時代的極權制度的抗爭,是我過去所不曾知曉的。他對斯大林時代的極權制度的否定,更加完成了他人生的完美。加林娜不曾談及遭受審判的尼古拉是否也被迫作了什麼“檢討”之類。據一本名爲《斯大林肅反祕聞》的書說,那些爲蘇聯革命立下不朽功勳的老布爾什維克們,在他們以“反黨、叛國”罪名受到審判時,他們竟把“有損於自己榮譽,而又是開庭所必不可少的證據提供給起訴人,這證據就是他們自認爲有罪!”瀕臨死亡的他們不爲自己的清白辯護,卻爲斯大林爲迫害他們炮製出來的審判辯護。但是,按照尼古拉的性格,他不會在法庭上自認爲有罪。也許,這就是他的`戰友所以預見到尼古拉早晚也是要被處死的。奧斯特洛夫斯基是百分之百的血統無產階級戰士,但是無產者的出身,沒有泯滅他所具有的人的共同的人性和人道主義情愫。因此,他不能不受到審判,不能不陷罹俄羅斯許多作家的共同悲劇命運。斯大林和毛澤東的晚年硬把人道主義貼上“資產階級”的標籤,施之鞭撻。在左禍臨頭時,中國許多知識分子不得不遠離“人道主義”這個“惡魔”,可悲也哉。

蘇聯作家們在斯大林時代大多無法逃脫悲劇的結局。悲劇無非是兩種:一是被逮捕、被殺害、放逐西伯利亞;另一是被迫在一定程度上對極權者做出妥協,甚至爲極權制度做過某種服務,先有高爾基,後有法捷耶夫。尼古拉病得早、死得早,沒有來得及完成悲劇的全過程。

從加林娜的回憶可以看出,尼古拉對極權制度的反叛,說明他所爲之奮鬥的理想,不只是不受壓迫,吃飽肚子(不虞匱乏的自由),還有更神聖的東西:民主、自由、人性的尊嚴、精神的徹底解放。他沒有追求階級專政,沒有追求苛政暴政。他過去所追求的,沒有錯,無須悔;對於斯大林建成的極權社會,他沒有順從,還譴責了,他仍然沒有錯,無須悔。

在上個世紀40年代投身中國革命的我們這一代人,儘管也盲目地嚮往過蘇聯的“幸福社會”,但其所追求的決非什麼斯大林式的極權專制社會;他們熱切追求的無非是不願當亡國奴,要求抗日;反對國民政府的專政,要求建立一個獨立自由民主富強的新中國。當時他們追隨共產黨,只是因爲共產黨當時的綱領(被稱作“最低綱領”)適應了他們所追求的東西。一般說來,他們並不曾讀過真正的馬克思主義理論著作(讀的多是通俗性的進步書刊),也不知道中共的最高綱領(共產主義社會)是個什麼樣子,既不知道斯大林的暴政,也從未料到中共解放後一段時間實施的“左禍”。在我所接觸到的那個同時代人當中,極少對他們當時的追求有所悔的;至今他們還在爲爭取民主自由、反對專制而奮鬥着,也仍然無所悔。這就是我所以爲奧斯特洛夫斯基的警語深爲感動的原因:“我們所建成的,與我們爲之奮鬥的完全兩樣!”

在歎服尼古拉一生的完美時,不能不對許多中國知識分子(包括我自己)在個人迷信時代所表現出的盲從和暴政下的屈從感到臉紅。既有損害個人尊嚴和人格的無休止的“檢討”,也有對“同類”無可奈何的批判。因此,我和同我類似的人不能說是人生的“完美”,而是“很不完美”,中間有一段甚至是“醜陋”。這是無法與奧斯特洛夫斯基無悔的一生相比擬的。也許,僅僅是由於認同了“我們所建成的,與我們爲之奮鬥的完全兩樣”,才被人們美稱之爲“兩頭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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