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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站(二)

 

商采薇

晚上五點,柳笛照例去送章老師到車站等車--今天沒有語文晚自習。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柳笛想從章老師的臉色中看出一些什麼來,可是,她看到的,依然是那張平靜而冷漠的臉。也許,陳老師還沒來得及和章老師說吧。  

黃昏悄悄地來臨了。晚霞像火一般地燃燒着,遮掩了半個天空。鑲着一圈金邊的落日綴在地平線上,把整個世界塗上一層柔和的,金黃色的光芒。柳笛扶着章老師來到了車站,想把他安置在小花壇邊休息一會,可章老師卻輕輕掙脫了她,徑直走到那棵金絲柳的旁邊。他的方向感向來是非常正確的。柳笛一徵,怎麼,有什麼事情不對頭了!難道陳老師已經找了章老師,而章老師答應了?不,不可能!自己對章老師的照顧決不是恩惠,章老師也從沒把她當成恩惠,否則,他決不會接受自己的照顧!他,肯定不會答應!  

四周很安靜,除了他們,沒有別人在等車。夕陽的光線遊移到了金絲柳的樹梢上,在地上投下一抹長長的影子。  

“柳笛,”沉默了一會兒,章老師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平靜中帶着一絲沉滯,似乎下了很大決心才說出來,“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什麼?”柳笛兩道秀氣的眉毛擰在一起。本能的,她知道是什麼事情。  

“下午,你的班主任陳芝老師找到了我,和我談起一件和你有關的事情……”  

“別說了,”柳笛突然打斷了他的話,“我知道,是關於保送我上北大的事。”她有些不敢聽下去了,不知爲什麼。她想起了那次雪夜章老師在車站等她時的情景,耳邊又響起陳老師的話:“爲了你,他還能不同意嗎?”  

“怎麼,你知道?”章老師有些驚訝了。  

“是的,陳老師先找我談的話,我拒絕了。”柳笛乾脆利落地說。她不敢讓章老師先說,她怕聽到章老師妥協的言語,哪怕這種妥協是爲了自己。她清楚,只要妥協,章老師就輕視了她的人格,而她,也會輕視了章老師的人格!她害怕,害怕這種互相的輕視!  

“噢。”章老師輕輕地舒了一口氣,好象得到了些許的欣慰。然後他靜靜地,靜靜地說了句,“我也拒絕了。”  

柳笛突然覺得鼻子發酸,所有在這個下午中負荷着的沉重與恐懼,此時都像被一雙無形的手從心頭卸了下去,而那酸酸澀澀的柔情,就在心靈的負擔被卸下的時候,悄悄地涌了上來。她看着章老師,他那蒼白的臉上,竟也染上了一抹柔和的,淡淡的陽光。柳笛突然覺得,這一刻,她的心,和章老師的心,竟貼得如此之近。他們相對無言,但兩個靈魂卻在對話,卻在碰撞,卻在擁抱。  

晚風吹來,帶來一陣難得的清爽。四周的空氣似乎特別清澈,像玻璃一樣。柳笛突然察覺到這柔和的空氣中瀰漫着一股醉人的,如葡萄酒一般的芬芳。她向四周尋找着,然後,她驚喜地發現,花壇中的幾株丁香,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悄悄綴滿了淡紫色的花朵。柳笛的心頭,突然漾起一種模糊而強烈的喜悅。她像孩子般天真地喊起來:“章老師,您快來看,丁香開花了!丁香開花了!”  

話音剛落,柳笛就捂住了嘴巴。她驚慌地看着章老師,天,自己怎麼把最不該說的話說出來了呢?章老師依然靜靜地站着,似乎根本沒有生氣,相反,一個近乎溫柔的表情浮上了他的嘴角。他凝神而立,鼻孔微張,似乎在捕捉着什麼。於是,柳笛也輕嗅着那純淨的空氣。哦,那空氣中不僅彌散着丁香的芬芳,還混合着青草的氣息,混合着泥土的清涼,混合着葉芽那淡淡的芳香,混合着春天的生機和活力!柳笛向四周張望,於是,她看到了春天的金絲柳,春天的丁香花,春天的石板路,春天那藍得沒有一絲雜質的天空,春天那紅得讓人心動的夕陽,春天那叫得最甜美歡快的小鳥……她終於感到了久違的,春天的氣息。哦,春天來了!春天真的來了!柳笛覺得心中漲滿了溫情,她要高歌,她要跳舞,她要叫喊!是啊,有什麼關係呢?春天來了,她總可以給自己的放肆,找一個美麗的藉口吧。  

柳笛勉強壓抑住了心中瘋狂的喜悅,又把目光調到了章老師的身上。他沐浴在落日的霞光中,已經成了一個金色的雕像。哦,他是春天的一部分,可金絲柳上的嫩芽,丁香樹上的紫花,那天空,那小鳥,那夕陽,會屬於他嗎?他依然凝神而立着,似乎在用心靈“品味”着整個春天。他的面部肌肉不再僵硬,而變得那麼溫柔。他很專注--一種屬於盲人的專注。然後,他掂起一根金絲柳的柔枝,輕觸着自己的臉頰,平靜地,低沉地吐出了一句話:“春天,真美!”  

那平靜而低沉的聲音中,有一種非常深沉的顫音,它直達柳笛的心田,使柳笛的整個身體、心臟、靈魂都爲之顫抖起來。她的心中,充滿了某種酸楚而熱烈的情緒。她望望天邊,夕陽已經在緩緩下墜,但,仍傲然地燃燒着!  

 

九  

可怕的“黑色七月”,終於姍姍地來了。  

7月7日那天,柳笛很早就起了牀。她發現外面下雨了,而且下得不小。雨水在玻璃窗上劃落,劃出一道道美麗的弧線。好兆頭!柳笛心裏一喜。據說古時科考的舉子最盼下雨,下雨就預兆着“跳龍門”的成功。可是,那麼多考生,誰都能成功嗎?柳笛笑了笑,心裏難免有些緊張--這樣的考試,不緊張是不可能的。好在第一科是語文,這對她來說是一個有利的條件。她匆匆吃了兩片面包,喝了一杯牛奶,就出發了。  

柳笛的考點在十八中,離家裏很遠,要做平日章老師經常乘做的2路公共汽車才能到達。柳笛謝絕了父母的陪護,一個人蹬上了汽車。車廂裏大都是考生和前來“陪考”的家長,無論大人還是孩子,都是一臉嚴肅。有幾個人故做輕鬆地笑談着,也掩飾不了內心的緊張。不知爲什麼,柳笛覺得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染上了那種緊張的情緒,她的心律竟有些失控。奇怪,她一貫自信,自信得沒給自己留一條退路。可是今天,她卻緊張了。她的耳邊,竟迴響起陳老師的話:“我欣賞你的勇氣,也相信你的實力,但考試無常,我真不敢百分之百地打你的保票。”  

是啊,誰敢百分之百地保證自己考上呢?沒有人敢給她打保票,包括爸爸。昨天,爸爸鄭重其事地送給她四個字--盡力而爲。這不正說明爸爸對她也沒有足夠的信心嗎?這也難怪,現在,連她自己的信心都有些動搖了。兩個月前那句鏗鏘有力的話語彷彿尤在耳畔--“我不給自己留退路!退路從來都是留給懦夫的,我根本不相信自己考不上!”考試無常,考試無常啊!柳笛輕聲問着自己:“現在,你還敢說這句話嗎?”  

十八中的站點漸漸接近了。柳笛往窗外一看,嗬!黑壓壓的全是考生和陪考的家長。柳笛最反對家長陪考,她認爲那些站在考場外的家長,不能給考生任何幫助,有時還會起反作用。考試是讓自身的實力接受檢驗,沒有人能幫助你,你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因此她根本沒讓父母來考場外“受罪”。可是現在,她卻有些後悔了。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這可真是千軍萬媽。而屬於自己的獨木橋只有一座--最難過的一座。在緊張而有些動搖的情況下,她多希望在這黑壓壓的人羣裏,會有一個人在下面等着她,給她安慰和鼓勵啊!  

跳下了車,她默默地。孤獨地向考場走去。沒有人等她,沒有人安慰她,她只能靠自己了!突然間,她覺得那雨不再美麗,不再預示着好的兆頭,而是變得混亂而無序,一如她的心。可沒走幾步,她卻發現站牌下,挺立着一個熟悉的身影。她愣了一下神,緊走了幾步,不相信地揉了揉眼睛:天,那個身影,竟然是章老師!  

“柳笛,是你嗎?”在如此嘈雜的人羣中,章老師竟辨認出了柳笛的腳步聲。他靜默地站在那裏,穿着一件黑色雨衣,手中還握着一柄沒有開啟的雨傘。他站了多久?不知道。柳笛只看到在這不算小的雨中,他的前額、面龐和褲腳都被打溼了。  

“章老師,”柳笛心頭一熱,情不自禁地握住了章老師的手,“您……您怎麼來了?”  

“准考證帶了嗎?”章老師安安靜靜地問着  

“帶了。”柳笛回答,聲音微微有些發顫。  

“雨傘呢?”  

“也帶了。”柳笛望了望章老師手中那柄尚未開啟的傘。這,居然是給自己預備的。  

“文具呢?也帶齊了?”  

“是的。”  

兩人相對無言。柳笛突然感到自己握着章老師的那隻手有些顫抖。她的心中,奔涌着一份無言的感動。章老師冒着雨來到考點,就是爲了這瑣瑣碎碎,點點滴滴的不放心!而從這些“不放心”中,柳笛體會出太多太多的關心。  

鈴聲響了,是進考場的鈴聲。柳笛依依不捨地放開章老師的手,向考場走去。“柳笛!”章老師突然叫着她的名字。柳笛回過身來,章老師已經走到她面前,摸索着握住了她的雙手。“你有些緊張,是嗎?”他不動聲色地問。他居然又一次“看”穿了自己  

“是的。”柳笛回答。在章老師面前,她不想隱瞞,也沒有必要隱瞞。  

“不要害怕,放心去考!”章老師穩重地,深沉地,清楚地,堅定地說,“我敢用性命擔保,你--一定能考上北大!”  

兩股熱浪迅速衝進了柳笛的眼眶,她的視線一下子變得模糊起來,一種感動的,激動的,喜悅的情緒漾滿了心胸,包圍了她整個心房。這種情緒,竟把心中的那份緊張和混亂衝刷得一乾二淨。誰說沒有人敢給她打保票?章老師就敢!而且敢用性命擔保!天下有哪個考生的家長、老師、親友,會用性命擔保他們的命運和前途呢?自己是富有的,太富有了!一剎那間,她突然覺得,那雙握緊自己的大手,是那樣溫暖而堅強!章老師,正在用自己擔保出去的性命,換回了她剛剛失去的所有的自信!  

“柳笛,進考場吧!”章老師突然鬆開了緊握着她的大手。柳笛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可是,許許多多的話,都哽在了自己的喉嚨裏,哽起了一個不小的硬塊。她吸着氣,努力在忍着眼淚。然後,她咬了咬牙,突然頭也不回地向考場奔去。她無法回頭,也不敢回頭,怕一回頭,決堤的淚水就會洶涌而下。可是,在進入考場前,她終於回頭看了一眼。於是,在朦朧的淚眼中,在模糊的雨絲中,她看到章老師仍然一動不動地站着,他彷彿是一尊黑色的石像,是一尊矗立的鐵塔,不,是柳笛心中那個再也不能動搖的,必勝的信心!  

 

十  

交了最後一張考試卷,柳笛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同時,她覺得考場裏的每一位同學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熱浪向她撲過來,使她無法在考場上呆下去。於是,她迅速地離開了這裏。  

來到操場上,看着夏日那澄澈的藍天,和天上飄浮的朵朵白雲,柳笛竟有恍如隔世之感。她簡直不敢相信,準備了那麼久的考試,現在已經成爲“過去式”了。她的耳畔,似乎還縈繞着森嚴的考場上那書寫考卷的“沙沙”聲,她的眼前,似乎還晃動着那些鉛印的考卷……這三天,她覺得自己已經達到了一種“忘我”的狀態,就像走進了一座濃密的大森林,黛色參天,蒼茫無際,沒有鳥鳴,沒有人煙,只有月光下的一條羊腸小道,彎彎曲曲地在腳下伸延,她踏着帶露的小草,踏着清涼的石板,頑強而又自信地拾級而上。她已經習慣了這種狀態,也很喜歡這種狀態。如今,突然找回的自我,倒讓她感到有些迷失。下意識的,她把目光移到操場上,似乎在找尋着什麼。然後,在一個小花壇的旁邊,她看到了章老師。  

很快地,她跑到了章老師的身邊,帶着一種難以形容的喜悅,一把抓住了章老師的雙手。這幾天,每考完一科,她都有意識地尋找章老師。可是,自從把她送進考場後,章老師就再也沒有露面。如今,再次見到了章老師,她覺得自己一顆心都要飛到了天上。她突然意識到,考試結束後,她最想見到的人,不是父母,而是章老師。  

“考得怎麼樣?”章老師依然安靜而從容。從他的聲調中,你聽不出喜悅,也聽不出渴盼。  

“我覺得很好。”柳笛並沒有覺得掃興,她已經習慣了這種聲調,知道它不代表什麼。  

作文出了什麼題目?”  

“以一個固定地點或場景爲背景並作爲標題,真實地記敘發生在那裏的故事或與之有關的人物,抒發一種深沉的,真摯的情感。”  

“哦?”章老師顯得有些意外,“居然不是議論文!那麼,你的題目是……”  

“《車站》。”柳笛低低地說。  

章老師輕顫了一下,似乎受到了一點震動,大概是“車站”兩個字觸動了他某根神經。他沉默了好一會,似乎在思索着什麼。柳笛心中有些忐忑,她想起了那篇“零分”的作文。章老師會說什麼呢?然後,章老師開口了,平靜中帶着一絲果斷:“柳笛,你這篇作文,一定能得高分。”  

多讓人欣喜的一句話啊!柳笛心中的忐忑消失了,脣邊迅速綻開一個微笑。那微笑就像一滴顏料溶解在一盆清水中,那樣快地使她的整個面龐都佈滿了笑意,那樣天真,那樣誠摯,那樣可人。幾個男生不禁回過頭來,癡癡地看了好幾眼。章老師卻無動於衷,這種外在的美對盲人來說夠不成任何誘惑。“送我到車站吧,”他低聲的,習慣式地命令到,“我要回家了。”  

回家?柳笛的微笑僵在了嘴角,她有些黯然,有些失望。她覺得自己還有好多話要和章老師說,可章老師,竟然要回家了!回家?她模模糊糊地想着。章老師的家?沒有父母,沒有妻兒,沒有親人,只有自己,孑然一身地面對一屋子的空曠淒涼--不,連空曠都無法去“面對”,他是陷入一份孤獨的黑暗……這哪裏是一個“家”呀!柳笛突然跳起來,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章老師,我想到您家裏去看一看。”  

話剛出口,柳笛就被自己嚇了一跳。她驚訝地捂住了嘴巴,天,自己居然能冒出這個想法,而且居然說出了口!果然,章老師的眉心中刻上了幾條直線條的紋路。“柳笛,”他的聲音冷漠得像冰山中的迴音,“我不歡迎任何人來我家做客,當然,也包括你。”  

柳笛瑟縮了一下。碰了這麼一個大釘子,她並不感到奇怪,也不感到怎麼沒趣,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可是,那個“家”究竟是什麼樣啊?柳笛幾乎一閉眼睛,就想象出那個“家”帶給章老師的落寞和冷清,孤苦和寂寥。奇怪,那個脫口而出的想法,居然牢牢地盤旋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了。可是,她知道自己無法再“請求”了。她默默地把章老師送到車站,只是,當章老師上車後,她也尾隨着人流,最後一個上了車。  

車廂內很擁擠,考生和他們的家長都急於回家放鬆一下。幾個同班同學看到了柳笛,想打招呼,柳笛趕緊做了一個制止的手勢,堵住了他們的嘴。章老師在一個小站點下了車,柳笛也在同學們詫異的目光中,尾隨着他下車了。  

轉過一條街,章老師來到一條窄窄的小巷。小巷兩邊都是矮矮的磚房,密密麻麻的。各家的門都緊閉着,門前的鐵絲上,曬着衣服、被子、牀單、尿布……大概是下午的太陽太灼熱了,整條巷子都顯得很肅靜。巷子曲曲折折地向前延伸,有時似乎走到了盡頭,不知怎麼一拐彎,又繞出了一片天地。柳笛覺得自己要迷路了,可章老師卻走得飛快,似乎對這條小巷很熟悉,熟悉得就像自己的手指。柳笛只好緊跟着他,生怕一不留神,失落了他的蹤跡,可又不敢離得太近,害怕被章老師發現。有好幾次,章老師微微側了一下頭,柳笛竟下意識地閃到了一邊。回味過來後,她就對自己失笑。的確,章老師的眼睛看不見,可她居然常常忘了這一點。潛意識中,她從未把章老師當成瞎子。  

章老師終於在一株老槐樹旁停了下來。槐樹後面,居然有一個石砌的小圍牆,圍住一個小小的院落。老槐樹下放着一個搖椅,搖椅上坐着一個梳着髻的老太婆,眼睛半睜半合着,靜靜地打着盹。章老師走進了這個小院,柳笛愣了一下,也跟着走了進去。小院裏有三間平房,東西兩間的門都半開着,只有正房的門緊閉着。章老師徑直向正房走去。他取出鑰匙,熟練地開啟門,走了進去。然後,柳笛聽見“乒”的一聲,門,又緊緊地關上了。  

柳笛遲疑地停在了那扇緊閉的門前,好奇地打量着這間平房。平房是用紅磚砌成的,看來面積並不小。東西兩間偏房要比這間房子小得多。木製的門上刷上藍色的油漆,現在已經褪得有些發白了。緊挨着門的是一扇小小的窗戶,窗上竟然掛着一個厚厚的窗簾,遮擋住了裏面的一切。哦,這被門和窗關在裏面的,是怎樣一個世界啊!柳笛突然覺得有些心虛。她擡起了手,剛觸到門上,又縮了回來。  

“進來吧,柳笛,門沒有鎖。”從裏面傳來了一個低沉的聲音。柳笛嚇得一哆嗦,心臟立刻狂跳起來,臉上熱辣辣的。章老師竟然發現了她!什麼時候發現的呢?大概上車時就發現了吧。天,他可真是“心明眼亮”啊。那個打盹的老太婆已經把頭探到小院裏,狐疑地瞅着柳笛。柳笛心一橫,推門而入。立刻,她又呆住了。  

小屋裏一團漆黑。即使藉着從門外射進來的陽光,柳笛也只能勉強辨認出物體的輪廓。這些黑黝黝的影子像小說中那些巨大的怪獸,潛伏在某個角落裏,準備隨時向柳笛撲來。而且,從黑暗的深處,散發出來一股潮溼的、渾濁的空氣,這空氣讓柳笛覺得一陣憋悶。哦,門窗緊閉,空氣怎能不混濁?然後,從黑暗中,又傳來了章老師的聲音:  

“你可以把窗簾拉開,柳笛。我之所以拉上窗簾,是因爲我不想讓別人用怪異的眼光,探頭探腦地向我的房間裏張望,更不想聽到那些故意壓低了聲音,神神祕祕的議論。雖然眼不見心不煩,但我還是壓根不想給他們這個機會。當然,你也可以開燈,但必須自己找到開關。我--已經不記得電燈的開關在什麼地方了。”  

大概受這間屋子的感染,他的聲音也變得潮溼而重濁,似乎沾上了水氣。柳笛不等他說第二遍,就向那個依稀可以辨認的窗戶跑去,“刷”地一下拉開了窗簾,開啟窗戶。然後,她又把那個較大的南窗也開啟。立刻,清新的空氣流淌進來,屋子裏撒滿了明亮的陽光。突如其來的光明讓柳笛覺得睜不開眼睛,而章老師卻無動於衷。怎麼?柳笛心一沉。他竟連一點光感也沒有。然後,在滿室的陽光下,柳笛看清了屋中的一切。  

房間的面積的確不小,但卻顯得很狹窄,因爲東西兩面牆,竟全被一排排的書架佔滿了。書架很高,幾乎捱到了頂棚。書架的每一層都擺滿了書,大的,小的,薄的,厚的……除去這些書架,房間裏已經沒有多少地方了。南窗的窗臺下,擺着一張小小的寫字檯和一張藤椅,寫字檯上竟放着一盞綠色燈罩的小檯燈。小檯燈旁邊,是一個淡青色的茶壺,和一對淡青色的小茶杯,還有一個淡綠色的小鬧鐘。寫字檯旁,是一張單人牀,和一口小小的木箱。牀上鋪着淡綠色的牀單,箱子上蓋着淡綠色的簾子。牀單和箱簾看來經常洗換,但卻有幾個刺眼的污點和油膩,顯然是洗時沒有看見。枕套和被套上面,也明顯看出有些地方沒有洗乾淨。房間北面的牆上,掛着大大小小的水彩畫、水粉畫和油畫,有的鑲在鏡框裏,有的乾脆就貼在牆上。畫面上都沒有署名,看來不是章老師的父親的,就是他自己的。靠着北窗戶,有一個煤氣罐,一個小洗臉架,和兩大箱方便麪。整個屋子裏,竟沒有米和麪,沒有蔬菜和水果!屋子中間的地掃得很乾淨,但角落裏卻有不少雜物,不是主人懶得掃,而是沒有發現。整個屋子很簡單,卻又很不簡單。五年前,想必這裏應該是很高雅,很藝術,很有情趣的,可是現在,“高雅”、“藝術”、“情趣”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影子,籠罩在屋子中的,依然是冷清,寂寞,孤獨,和幾分無奈的悽楚。  

柳笛打量着屋子裏的一切,不知爲什麼,竟覺得鼻子酸酸的,心也酸酸的。一股愴惻的情緒緊緊抓住了她。這間屋子,讓她品嚐出許多屬於盲人的悲哀。她深刻地體會到,章老師在“認真”的活着,他沒有像許多突然遭受打擊的人那樣,自暴自棄地糟蹋着自己,浪費着自己的生命。這間屋子,即使他看不見,即使別人無法進入,他也在盡力保持着一份整潔。可是,一個孤獨的盲人,竟無法擁有一份高質量的生活,除非--有人照顧他!  

倚在寫字檯邊上的章老師終於說話了:“我料到你會跟來。我說過,你很固執,和我一樣固執。現在,你已經看到我這個‘家’了,一切都很簡單,是嗎?盲人的家不可能複雜,他應付不了一個複雜的家,因爲,他永遠逃不掉無邊的黑暗。他可以打敗許多敵人,但是,他打不敗黑暗--永遠打不敗它。”  

他這番話,是帶着一點自嘲的口吻說出來的,但卻掩飾不住那一絲絲的蒼涼和無奈。正是這絲絲的蒼涼和無奈,緊緊地揪住了柳笛的心,讓她心中那份愴惻的情緒在擴大,擴大,擴大到整個心房。她突然抓起洗臉架上的臉盆,轉身出了房間,來到了院子裏。  

“柳笛,你要幹什麼?”章老師驚呼,再也保持不了那份嚴肅和冷靜。  

柳笛沒有回答,大概是沒有聽見。片刻,她接了一盆水,然後迅速取下了淡綠色的牀單和箱簾,泡在盆裏。  

“柳笛!”章老師再喊。他看不見,卻感覺到柳笛在幹活。“放下!我不需要幫助!”一層不安的神色飛上了他的眉梢。  

柳笛仍然沒有回答。她從牀底下找到了洗衣粉和洗衣板,開始洗牀單。  

“柳笛!住手!”章老師仍在喊,聲音中已帶着一份焦灼和苦惱,但沒有憤怒。回答他的,只有衣服在洗衣板上搓洗的聲音。於是,他嘆息着,無可奈何地把頭扭向了一邊,低低地說:“柳笛,你何苦如此?”  

柳笛呆了一下,但洗衣的手卻沒有停止搓動。很快的,她就洗好了牀單和箱簾。然後,她又開始洗被套,枕巾,枕套。章老師剛換下來還沒有來得及洗的幾件衣服,她也順手清洗了。從小到大,她從沒洗過這麼多東西,洗到最後,竟微微有些氣喘。但她控制住了自己,沒有發出一聲濃重的呼吸。章老師默默地坐在藤椅上,臉上又浮起了慣有的沉思的神色。不知過了多久,他喃喃地吐出了這麼幾句話:  

“柳笛,你是在幫助我打敗黑暗,是嗎?屬於盲人的黑暗太沉重了,你能幫多少?你又能幫多久?”  

柳笛一愣。她從那低沉而平靜的聲音中,竟聽出了幾許落寞和蕭索。她不禁看了一眼章老師,他那深沉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可是,柳笛的耳邊,卻響起了高校長一年前說的話:“孩子,我真無法想象,你畢業後,章老師該怎麼辦?”那時覺得畢業是好遙遠的事情,可是,如今,真的畢業了,她,還能幫多少?還能幫多久?第一次,她捕捉到了離別的氣息。一滴淚,靜悄悄地從眼角劃下來,順着面頰劃落到水盆裏,激起了無數漣漪。  

把洗好的衣物晾在外面的鐵絲上後,柳笛開始幫章老師擦拭書架,收拾屋子。她驚異地發現,書架上竟沒有多少塵土,顯然是經常被擦拭,章老師無法閱讀,卻仍然對這些書精心保養着。書是經過良好的分類與整理的,大部分是文學書籍,歷史、藝術與哲學也不佔少數。柳笛所知道的書目,這裏幾乎應有盡有。她還發現,其中整整三個書架,竟然全都是外文書籍!英語和法語書籍最多,還有一些西班牙文的書籍。柳笛大大地喘了一口氣,居然不知道說什麼好了。掠過這一部分,她又去看古典文學:詩經、楚辭、諸子百家、歷史散文、二十四史、漢樂府、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各種文論、八大家散文……天,種類之全,竟敢和研究古典文學的父親的藏書比個高低。她翻出一本《璇璣碎錦》來,驚奇的發現這竟是本中國的文字遊戲,在扉頁上,她看到這樣幾句話:  

“以高價購得此書,疑是絕版,欣喜若狂。中國文字之奇,另人咋舌,作者作者,豈非鬼才乎?”  

擡起頭來,柳笛的臉發紅,眼睛發光。她無法按奈地叫嚷起來:“章老師,你擁有一座寶庫!真正的寶庫!”  

“你是指我的那些書吧。”章老師從沉思中醒過來,“這的確是一座寶庫。我上學時的所有經費,幾乎都用來買書了。爲了買書,我去打工,去當家教,甚至有時賣掉自己的衣物……我最英明的一件事,就是沒有把這些書放到家裏,而是放到了這裏,讓它們在那場火災中得以倖免。雖然無法閱讀它們了,我仍然爲此感到慶幸。失明後,許多人勸我把這些書賣了,反正我也無法去讀它們了。圖書館的人甚至親自來這裏說服我,我都沒有答應。怎麼能答應呢?”  

柳笛沉默了。她深深理解了章老師這份情懷。是啊,怎麼能答應呢?這些書,凝聚着章老師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凝聚着他太多的汗水和心血,凝聚着他的青春和夢想,凝聚着他的思想和信念……它凝聚得太多,分量太重,它們不單純是書了,它們已經成爲章老師生命的一部分,章老師又怎能割捨自己的生命呢?  

章老師陷入了回憶中,他的思想沉浸在記憶的底層裏,現在正緩慢地,一點點地隨着記憶的小溪流淌出來:  

“那時我嗜書如命,得到一本書,寧可不吃飯不睡覺也要把它鑽透。北大有一位老教授,特別篤信背書,他認爲古代私塾先生讓學生背書的方法,既然能培養出大批人才,自然有一定的道理。我受了他的影響,凡是好書,好文章,都一股腦地背下來--當然不是死記硬背,總不能全盤復古吧!說實話,現在我很感激這位老教授。在我失明後,就是這些深深印在腦子裏的書,讓我的心靈和思想沒有乾涸。我每天都在讀它們,一遍遍地讀,反覆地讀……不讀書,怎麼能活得下去呢?”  

柳笛被感染了,被章老師那份對書,對知識發自肺腑的熱愛感染了。她想起了第一堂語文課的情景,難怪同學們沒有考住章老師,在章老師面前。他們實在是太淺薄了。  

整理好書架,柳笛又開始擦拭寫字檯。在抽屜裏,她發現了一個“隨身聽”和幾十盤磁帶。章老師聽到了拉抽屜的聲音,連忙制止她說:“柳笛,千萬別動這些磁帶。這上面翻錄着高中語文的大綱、教材、教參,和一些教法方面的參考資料。我每天晚上都要聽這些磁帶,你要是弄亂了,我可找不到自己想聽的磁帶了。”  

柳笛吐了吐舌頭,連忙關上了抽屜,心裏模模糊糊地想着章老師找人翻錄這些資料,不知花費了多少氣力。他,實在是一個好老師。然後,她的視線又落在了北牆的那些畫上。那些畫顯然不像書籍那樣受到章老師的珍愛,畫面上無一例外落滿了塵土。柳笛找到一塊乾燥柔軟的抹布,輕輕擦掉這些灰塵,讓這些畫恢復本來面目。每擦拭出一幅畫面,柳笛就會涌起一陣驚歎。她不懂繪畫,無法評價這些畫的好壞,但她卻能很明顯地感受到,這些畫面中都蘊涵着一種力量,一種不屬於繪畫技巧,而屬於生命的,屬於情感的,屬於靈魂的力量!這力量讓她感動,讓她震撼!這力量究竟是什麼呢?她思索着,眼光無意識地落到她正在擦拭的兩幅較大的油畫上。瞬間,她感到自己被俘虜了,被地震撼了!  

這是截然不同的兩幅畫。其中一幅畫的是一片浩瀚的大海,用的都是深藍的色調。海浪在洶涌翻滾,卷著浪花,浪花的盡頭接著天空,天空是灰暗的,堆積著暗淡的雲層,沒有陽光,沒有飛鳥,海邊,露著一點兒沙灘,沙灘上,有一段枯木,一段又老又朽又笨拙的枯木,好蕭索,好寂寞,好孤獨的躺在那兒,海浪半淹著它。可是,那枯木的枝椏間,竟吐出一點點小小的,綠色的新芽!就這一點點的綠色,竟使整個黯淡的畫面有了生機,憑添了一種難言的,屬於生命的力量。另一幅畫的也是大海--日落時的大海。海面很平靜,數道紅色的霞光鑲嵌着金色的邊,鋪就一條瑪瑙的路,近處的很暗淡,遠處的卻很明麗。在海天交接的地平線上,無數朵絢爛的雲,烘托出一輪巨大的紅日--很輝煌,也很鬱悒。它已經有一部分被海浪吞噬了,但依然莊嚴,依然絢麗。它默然不語,似乎把所有的血液都集中到了心臟,把所有的能量都釋放出來,燃燒,燃燒,燃燒着人類的尊嚴、希望、崇高與愛,直到一顆心--燃盡!  

柳笛望着這兩幅讓人心靈悸動的作品,不動,也不說話,只是愣愣地,出神地,一動不動地看着。她陷在一種奇異的,感動的,震撼的思緒裏,心中掠過一抹蒼茫,一抹酸楚,一抹躁動,一抹悲壯……她無法分析自己的情緒,卻突然領悟到了,其實,章老師畫中蘊涵的力量,就是“生命”本身,就是對生命的那份強烈的熱愛!生命的茁壯,生命的新鮮,生命的尊嚴,生命的崇高,生命的不屈與抗爭,生命的不可摧毀,不可侮辱……都體現在他的畫面中。他不是用筆來畫,是用思想,用感情,用靈魂來畫!  

“柳笛,你在幹什麼?”章老師突然問到。  

“看畫。”柳笛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  

“哪一幅?”  

“海上的落日。”  

“什麼感覺?”  

“悲壯得像是英雄的感嘆。”  

章老師輕輕悸動了一下。  

“章老師,您很喜歡海,是嗎?”柳笛輕輕地問。  

“是的,很喜歡。”章老師又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我還記得自己第一次看到海的情景。高二的暑假,我一個人跑到煙臺的一個小漁村,寄居在一個老婆婆家裏。那時,我看到了大海,那浩瀚的,廣漠無邊的大海。第一次,我體會到什麼叫浩淼。在大海面前,我覺得自己太渺小了。於是,整個假期,我揹着畫架,走遍了附近數公里之內的海岸線。有時,我什麼都不做,只是坐在一塊大岩石上,看着大海,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在那個時候,我的思緒空漠,心靈寧靜,整個神志都陷在一種虛無的,忘我的境界裏。”他輕嘆了一聲,深沉而動情地說,“知道嗎?海是最堅強的,它能包容所有的痛苦和不幸。”  

柳笛都已經聽呆了。一貫沉默寡言的章老師,今天居然開啟了話匣子,說出了自己許多的往事。可能,他有太久太久,沒和人提起這些塵封的記憶了。  

“我到現在還記得海上的一切,”章老師接着說,“我記得那些嵯峨的岩石。是的,海岸是由沙岸和巖岸混合組成的,在一段沙灘之後,必有一段嵯峨的岩石,這使海岸顯得生動。岩石是形形色色的,處處遺留著海浪侵蝕的痕跡,每塊石塊都值得你長時間的探討和研究。有的聳立,高入雲霄,有的躺臥,廣如平野。中間還摻雜著一些神祕的巖洞和隙縫,任你探索,任你流連。岩石上有無數的斷痕和紋路,像個大力的雕塑家用塑刀大刀闊斧造成的,每個紋路都訴說著幾千幾萬年來海的故事。還有海上的沙灘,沙灘上的沙細而白,迎著太陽,常常閃爍發光,像許多星星,被擊碎在沙子裏。那些沙,厚而廣漠,裏面嵌著無數的貝殼,大部分的貝殼都已經不再完整,卻被海浪搓揉得光滑,洗滌得潔淨。貝殼的顏色成千成萬,白的如雪,紅的如霞,紫的像夜晚來臨前天空中最後一朵發亮的雲……”  

柳笛喘息了一聲:“太美了,我真想去看一看。”  

“值得看的地方多着呢。”章老師靜靜地,出神地說,“海上的日出是最奇異的一瞬,數道紅色的霞光鑲著金色的邊,首先從那黑暗的浪層中射了出來,接著,無數朵絢爛的雲,烘托著那一輪火似的紅日,逐漸的、冉冉的、緩慢的向上升,向上升,向上升……一直升到你的眼睛再也無法直視它。而海面,卻由夜色的黝暗,先轉爲一片紅浪,由一片紅浪而轉爲蔚藍中嵌著白色的浪花。這變化是奇異的,誘人的,讓你屏息止氣的。海上的夜色呢?那數不清的星星璀璨在高而遠的天空裏,海面像一塊黑色的絲絨,閃爍著點點粼光,在那兒起伏著,波動著。傍晚出發的漁船在海面上佈下了許許多多的漁火,他們利用燈光來引誘魚羣,那些漁火明滅在黑暗的海面,像無數燦爛的鑽石,閃爍在黑色的錦緞上。海風呼嘯著,海浪低吟而喘息,這樣的夜是活生生的,是充滿了神祕性的,是夢一般的。”  

柳笛屏着呼吸喊起來:“我想看!我想馬上就去看!”  

“是的,我也想看,也想再看一眼大海,”章老師的聲調突然有些特別,他的眉峯蹙到了一塊,聲音低沉而顫抖,“我想大海,真的。我想再看看那海浪的翻騰,海風的呼嘯,海鷗的翱翔。我想再看看那些浪花,白色的,一層又一層,一朵又一朵,和天空的白雲相映。真的,有時,那海水無邊無際的蔚藍常常和天空那無邊無際的蔚藍相合,成爲那樣一片柔和舒適的藍色氍毹,使我想在上面酣睡,想在上面打滾。還有那海面的落日和霧靄,遠處的歸帆和燈塔,岩石縫隙中爬行的寄居蟹……如果我能再看他們一眼,哪怕一眼,我都……”他突然說不下去了,面部的肌肉有些扭曲,臉色益形蒼白了。然而,只有片刻,他又恢復了平靜,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對不起,柳笛,我有些失態了。”他說,“你知道嗎?每當寂寞的時候,我都會把這些情景一一回想起來。可是一年又一年,我發現這些景象在我的腦海中日益模糊了。我生活在一個無色無光的世界中,這個世界我走不出去,別人也走不進來。在強大的黑暗面前,我對光和色的記憶正漸漸消失。我想,幾年後,這些生動的畫面在我的腦海中,也將是一片混沌了。”  

柳笛哆嗦了一下,一陣寒意穿過了她的脊背,她覺得心靈的每根纖維都在顫抖。沒有顏色的世界是什麼世界?沒有光線的世界是什麼世界?這個自幼對光和色極其敏感的人,怎能忍受無色無光的生活?她有些後悔,自己不該引得章老師說了這些話,這些話一定勾起了他內心深處的痛苦。迅速地,她離開了那些畫,去收拾章老師牀底下的東西。  

牀底下,堆滿了畫架、畫筆、顏料盒、畫板、和一些尚未用過的畫紙。現在,對於章老師來說,這些東西已經毫無用處了。柳笛儘量把這些東西堆到一起,以便騰出些空間裝其他的東西。突然,在一堆大大小小的畫紙下,柳笛意外地發現了一把吉他。吉他上沾滿了灰塵,幾根琴絃已經生鏽了,看來已經有相當長的時間沒人用過了。柳笛把它從牀底下拽出來,向發現新大陸似的喊起來:“章老師,你會彈吉他,對嗎?”  

“學過一陣,”章老師肯定地點點頭,“我在北大時,同寢室的同學中,有一個彈吉他很出名,我就是向他學的。我曾經在吉他身上下了好一陣工夫。可是失明後,我就沒有碰過吉他,算來已經扔了整整五年了。哦?”他突然醒悟過來,“你是不是發現了我的吉他?”  

柳笛沒有回答。她端詳着那把被冷落多年的吉他。從木質上就可以判斷出來,它當年的身價一定很昂貴。可是如今,它滿身征塵,看起來像一個落魄的藝術家。柳笛拿起一塊抹布,小心地擦拭上面的灰塵。望着漸漸光亮可鑑的吉他,柳笛陷入了沉思。真是一個奇異的下午,柳笛從這屋子中的點點滴滴中,從章老師那難得的敘述中,找尋到他過去生活的一些蹤跡,看到了他昔日的一些影子。讀書、寫作、看海、畫畫、彈吉他……他的生活,是相當豐富而有質量啊!現在,爲了保持自己的人格和尊嚴,他竟甘心獨守那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單調和寂寞。柳笛輕聲地,不知不覺地念出一句詩:“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  

一直坐在藤椅上的章老師突然站起來,他急迫地問到:“柳笛,你在念什麼?”  

沒等柳笛回答,她手中的吉他突然發出一聲撕裂般的喊叫,像是一聲痛苦的呻吟。兩人都嚇了一大跳。柳笛低頭一看,原來是一根生鏽的琴絃,在她的擦拭中居然斷裂了。  

一時間,兩人都沉默不語,只聽見琴聲那顫抖的餘音,在房間內久久地,久久地迴盪,這聲音那樣嘶啞,而又那樣顫動着兩個人的心房。  

琴絃的餘音散淨了,章老師感悟地,緩緩地說到:“所有的琴絃在崩斷的時候,都會發出一聲撕裂的呼喊。它不甘心在沉默中死去。”  

柳笛怔了一下,她還沒有完全領悟這句話的含義。而就在這時,她又聽到了一種聲音,一種來自門外的,不協調的聲音。她朝外面看去,發現老槐樹下,站着幾個中年的和年輕的婦女,正指指點點地說些什麼,並不時向小院裏探頭探腦地張望着。章老師也聽到了這種聲音,一絲警覺的神色掠過了他的眉梢。他的臉突然變得那樣嚴肅。他平板地,毫無表情地對柳笛說:“柳笛,天不早了,你該回家了。”  

是啊,天不早了。柳笛望了望窗外,太陽西斜,暮色已經悄悄地降臨了。“可是……”柳笛瞥了一眼地上的兩大箱方便麪,她還想給章老師做一頓晚飯。  

“行了,柳笛,回家吧。”章老師似乎又“看”穿了柳笛的思想,“請原諒我招待不週,我--並不準備留你一起吃晚飯。”  

柳笛看了一眼章老師,他的臉色像一塊寒冰,那樣冷漠,那樣陰沉。他又關閉了自己好不容易敞開的心扉,而且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開啓。柳笛嘆了口氣,現實是一條殘忍的鞭子,它能把所有的美好和溫馨都趕走。她惱怒地瞪了一眼那些婦女們,又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這間屋子,和屋子中默然而立的章老師,咬了咬牙,轉身走了出去。  

夕陽快要落山了,它給小院的圍牆塗抹上一層柔和的金黃。柳笛望着這輪又紅又大又壯美的夕陽,突然想起了章老師油畫上那大海中的落日。她不禁回頭看了一眼沐浴在夕陽中的小院。章老師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倚在了門框上,那身影修長、孤獨、寥落地挺立在那空曠的小院裏,挺立在那黃昏的暮色蒼茫之中。  

 

十一  

七月末,高考的成績終於發表了。章老師所教的班級考得相當好,尤其是語文成績,平均分居全省第一。柳笛更是以718分的高分,名列全省文科總分第一名,其中的語文成績更是高得驚人,滿分150分,她竟答了147分,大概在全國,也能奪冠了。  

消息傳來,全市轟動。市長親自接見了這位“文科狀元”,稱讚她“年少有爲”。各個報社的記者也紛紛採訪她,讓她談感想,談體會,談一大堆無關緊要的問題。學校特地張貼了鮮紅的喜報,並請柳笛爲全校的同學做報告。班主任陳芝老師也喜上眉梢,稱柳笛爲“天才”,說她早就預料到柳笛能順利地考上北大。柳笛的父母更是春風滿面,一天到晚樂得合不攏嘴。柳笛心中懸着的石頭終於落了地,也着實興奮了好一陣子,可是,面對鋪天蓋地而來的讚譽之詞,面對各種各樣的採訪和活動,這種興奮之情很快就煙消雲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數不盡的煩躁。她推掉了學校的報告會,謝絕了許多不必要的採訪和活動,最後,爲了躲避那些瘟神一樣的記者,乾脆整天躲在章老師的辦公室裏不出來。反正章老師的辦公室向來“嚴禁入內”,即使聯合國祕書長,不經章老師允許,也不能隨便進來。章老師對這一切依然淡漠,聽到自己班級的語文成績全省第一,他連頭都沒擡。倒是聽到柳笛的好成績,他的臉上,才露出一絲難得的欣慰。  

接下來,就是等待錄取了。  

重點高校本科錄取的通知書下來了,沒有柳笛的。  

普通高校本科錄取的.通知書下來了,仍然沒有柳笛的。  

柳笛的父母慌了,他們開始四處打聽,探訪,可是毫無結果。柳笛的父親甚至往北大掛了電話,對方的回答極其客氣而又含糊曖昧,讓他摸不到一點頭腦。柳笛也着急了,按說她的成績,已經遠遠超過了錄取分數線,怎麼可能不被錄取呢?是被漏掉了?是出了什麼差錯?還是通知書沒有按時送到?各種各樣的疑慮像一團亂麻,讓她簡直理不出一個頭緒來。要知道,分數並不是錄取的唯一條件,不錄取的理由有好幾十條呢!誰知道自己攤上了哪一條?採訪的記者漸漸絕跡了,原定的一些活動也在柳笛沒有推辭的情況下,因爲各種“合理”的藉口而取消了。柳笛,一下子由上帝的寵兒,變成冬天被冷落的麻雀了。這從輝煌到寂寞的瞬間轉變實在讓她無法接受。而就在這時,一些不知從哪裏滋生出來的謠言,又透過一種看不見的途徑悄悄地傳開了。什麼“核卷時除了問題”,什麼“分數公佈錯了”,簡直五花八門,更有甚者,有些人竟說柳笛在考試和閱卷時作了弊,被別人舉報了,因此取消了錄取資格。這種種種種的謠傳,讓柳笛這個極有涵養的女孩,也忍不住氣得要爆炸。她覺得自己簡直要發瘋了。在學校裏,她要面對一張張詢問的嘴巴,在家裏,她還要面對父母那愁雲密佈而又強作歡顏的面孔,世界之大,她卻簡直無處容身,只有在章老師那間小小的辦公室裏,她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寧。  

是的,自從成績發表後,柳笛就天天下午來到章老師的辦公室裏等着錄取通知書,章老師也天天來學校陪着她等。師生二人常常默默無語地坐了一個下午,然後,由柳笛送章老師到車站等車。柳笛曾經勸章老師不要冒着酷暑陪伴着他,章老師只是固執地搖了搖頭。其實,柳笛很希望章老師陪伴着她。不知爲什麼,章老師那張平靜而漠然的臉,卻帶着難以形容的安慰的力量,它似乎比任何安慰的言語都起作用。看着章老師這樣安然,這樣沉靜,這樣成竹在胸,柳笛那顆本來躁動不安的心,也會奇蹟般的平靜下來。她會想起章老師說的那句話:“我敢用性命擔保,你--一定能考上北大!”這鏗鏘有力的話語,在這焦急混亂的日子裏,竟成爲柳笛精神上唯一的支柱。可是,這個支柱也有動搖的時候,誰知道章老師擔保出去的性命能否收得回來?好幾次,柳笛按奈不住內心的焦躁,猛的站起來,在室內踱起了步子。這時,章老師就會摸索着給她泡一杯茶,然後摸索着從那盆茉莉花上摘下一朵小花,默默地放到茶杯裏。章老師省吃儉用,飲茶可相當講究。品着杯裏那翡翠般的液體,望着那朵小而潔白的茉莉花在茶杯裏靜靜地漂浮,聞着茶杯裏飄出的那股清清雅雅的香味,和滿屋子帶着甜味的清香,柳笛就會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寧靜。那些焦躁不安的情緒,也不知悄悄跑到哪裏去了。  

真的,要不是有章老師在支撐着她,柳笛真不知道如何度過這段難熬的日子。可是,八月份已經過去三分之二的時光了,連班裏成績最低的同學,都領走了本科錄取通知書,而柳笛的通知書,還是沒有下來。  

然後,就在這樣一個焦躁的下午,就在柳笛沮喪得近乎絕望的時候,章老師辦公室的門,突然被敲響了。  

聽到敲門聲,章老師和柳笛都吃了一驚,居然有人會敲這扇門!可是,只有瞬間,兩個人就都意識到了什麼。一定是李大爺,一定是!章老師囑咐過,一有柳笛的通知書,就讓李大爺馬上送到自己的辦公室來。天!柳笛覺得自己的心在擂鼓,血液全往頭腦裏衝。她猛的站起來,轉身就去開門,匆忙中竟帶翻了椅子。  

開啟門,柳笛愣住了,門外站着的,竟是一個素不相識的白髮老人!  

“你就是柳笛同學吧!”老人含笑走進了辦公室。柳笛吃驚地打量着他:花白頭髮,帶着金絲邊眼鏡,風度翩翩而又慈祥和善,渾身都散發着高貴、儒雅的書卷氣,一看就是一個從書齋裏走出來的學者。他發現柳笛一直在打量着他,就溫和而從容地介紹着自己:“我姓蘇,是北大中文系的老師。”  

北大來的?柳笛心中一動。章老師也似乎吃了一驚。他迅速坐直了身體,身下的凳子發出了一聲輕微的響動。  

“我是爲了你的錄取問題而來的。”蘇老師開門見山地點明瞭來意,“事情是這樣的。公佈分數後,我們調研了你的語文試卷,因爲這幾年高考,我們還沒有看到過這麼高的分數。可以說,你的語文試卷答得相當好,尤其是作文,三個閱卷老師竟都給了滿分。不過,他們在打分的同時,還各自寫了一句評語……”蘇老師從口袋裏掏出一張試卷,“你可以看看這些評語。”  

柳笛迫不及待地接過試卷。不錯,三個老師各寫了一句評語。其中一位老師寫道:“文章離奇得讓我不得不打高分。”另一位老師是這樣寫的:“我從未看見過這樣離譜的真實。”第三位老師更直白:“我居然相信了這些事情是現實生活中發生過的。”  

“這三句評語說得再明顯不過了,”蘇老師收起卷子,把它放回口袋裏,接着從容敘述,“三位老師都懷疑你文章的真實性,但都被你的文章感動了,換言之,是被文章中的情感說服了,竟不約而同地打了滿分。我們傳閱了你的作文,說實話,我們都沒有辦法相信文章中記敘的事情,尤其是你們語文老師竟是個--盲人。”蘇老師看了一眼章玉,還是把這個詞吐了出來,“可是,我們和這三位閱卷老師一樣,被文章中那美好、真摯、深沉、純潔的情感征服了。然後,關於你的錄取問題,就出現了兩種截然相反的意見。一種意見認爲,如果這篇文章是虛構的,就不符合本次考試的作文要求,作文也不能給這麼高的分數,文章的作者也就沒有資格邁進北大的門檻;另一種意見認爲,文章的情感如此濃郁而感人,所記敘的事情一定是真實的,否則,作者一定寫不出這樣的情感。文章的作者是個奇才,放棄這樣一個人才,是北大的遺憾。兩種意見爭執不下,最後,學校破天荒地決定派我來這裏調查一下,看一看文章所記敘的事情是否屬實,如果屬實,就可以當場發給你通知書。”  

柳笛簡直目瞪口呆了。她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的一篇作文,竟在北大引起了這樣的猜疑和爭論,而且差一點壞了大事。她看了一眼章老師,他的表情是奇特的,似乎在研判着什麼,又似乎陷入到某種思緒裏,專注的神情中竟帶着一絲激動。聽了蘇老師這樣一番驚心動魄的話,他竟沒有爲柳笛申辯一句。柳笛微微有些失望,她只好自己申辯: “蘇老師,我的作文……”  

“不用說了,”蘇老師微笑着止住了她,他的笑容那樣親切和煦,就像三月的春風,“我剛纔去了校長室,該瞭解的情況基本上都瞭解了。文章中記敘的事情居然是真實的!請原諒我用了‘居然”這個詞,因爲我實在想不出其他詞語表達我的驚訝。直到今天,我才真正瞭解,生活中的確會發生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我們看來是匪夷所思的事,在特定的時間,特定的場合,特定的人物身上發生就是合情合理的。比如說文章中的這位語文老師,”他把目光轉向章老師,客客氣氣地說,“如果我沒認錯的話,這一位,就是文章中的章老師吧。”  

自從蘇老師走進辦公室後,章老師一直未發一言,這時卻突然站了起來。他高大的身軀在無法抑制地顫抖着,雙手緊緊抓住了桌子的邊沿,似乎一鬆手,他就會一頭栽倒在地上。他的嘴脣也在顫抖着,蒼白的臉因過分激動而泛起了一陣潮紅,太陽穴上的青筋爆了起來。“您是……”他終於開口了,聲音竟抖得厲害,“是……是……蘇文教授吧!”  

蘇老師愣住了。他仔仔細細地端詳着章老師,似乎要把他看透。突然,他面孔上的肌肉痙攣起來,臉上呈現出極度的震驚和痛苦,身子像觸電似的抖動起來。他激動地,哽咽地,顫巍巍地說:“您……你……你難道是……是……”  

章老師忽然止住了蘇文教授的話。他似乎在用全部的毅力勉強剋制住了自己。然後,他用手指了指房門,低沉而嚴肅地命令道:“柳笛,請你出去!”  

柳笛震驚地看着這一切。她從來沒有看見過章老師這樣激動。難道又是一個“不可思議”嗎?聽到章老師的命令,她顫動了一下,但沒有移步。  

“柳笛,出去!”章老師的語氣中帶着一股無法抗拒的威嚴,他竟省略了那個“請”字。  

柳笛又顫動了一下。她望了望兩張激動的面孔,突然明白了,這裏無論將要上演何種場面,都是屬於章老師和蘇文教授兩個人的,而不是屬於她的。咬緊了嘴脣,她快步跑了出去,並懂事地帶上了房門,遠遠地走開了。  

在走廊的盡頭,柳笛遇到了高校長。他倚窗而立,手中拿着一支菸,不住地對窗外吐着菸圈。柳笛走過來,和他並肩站在一起。  

“怎麼?”高校長問,“見到蘇文教授了嗎?”  

“見到了,”柳笛簡單地回答,“他和章老師可能認識,兩個人都激動得不得了。”  

“很有可能,”高校長並沒有覺得怎樣的驚訝,“章老師曾經是北大的高才生。”  

“我知道。”柳笛低而清晰地說。隔了一會兒,她又對高校長說:“校長,給我講一講章老師的事吧。他們都說,您最瞭解章老師。”  

“哦?”高校長懷疑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是也知道很多嗎?”  

柳笛搖搖頭:“我知道得並不多。章老師很少跟我談及自己的事。我只知道他是蘇州人,在北大念過書,知道他擅長美術和文學,愛彈吉他,愛看海,讀了很多書,還知道--他是怎麼失明的。”  

高校長溫和地笑了:“你知道的也不少了。不過,既然你想聽,我就給你講講我所知道的章老師吧。你,應該有資格知道他的一些事情。”他又吐了一個菸圈,凝視着它在風中飄散,漸漸地陷入了回憶中:  

“我和章老師的父親是好朋友。我們曾一起讀過師範大學,我讀數學專業,他讀美術專業。上學時,我們就是莫逆之交,工作後雖然一南一北,但一直沒有中斷聯繫。後來,在我的鼓動下,他調到了我們這個城市,在咱們學校裏擔任美術教師。誰知沒過半年就……直到現在,我對這件事仍不能釋懷。我總在想,如果我沒有鼓動章老師的父親調到這裏來,這場悲劇也許就不會發生。因此,每次面對章玉,我總感到一份歉疚。”  

“校長,您不必覺得內疚。”柳笛突然插口道,“這場悲劇是無法預料的,您無法預知命運。”  

高校長感激地看了柳笛一眼,默默地長嘆了一口氣:“章玉也經常這麼說,可是我始終不能原諒自己。在那個寒假,我第一次看到了章玉。那真是一個有思想,有智慧,有深度的男孩子。可以說,看他的第一眼,我就立刻喜愛上了他。後來,我又去了他的小屋--他在市區又自己租了一間平房,說是假期在那裏寫畢業論文。在那間小屋裏,我們進行了一次長談,我從沒看過這樣充滿才氣的男孩子。他知識太豐富,思想太深刻,見識太不凡……總之,他太卓越,太優秀,太出類拔萃,甚至太讓人嫉妒。我豈止喜愛,簡直就是欣賞他了。我常想,如果沒有那次火災,他該是多麼出色的人才!可是,那場火災,把他給毀了……”  

高校長低下頭來,默默地看着手中的煙。一縷青煙緩緩地上升,在他眼前盤旋,繚繞。他臉色凝重,眼神憂鬱到了極點:  

“當我在火災後匆匆趕到醫院時,章玉的父母已經雙雙斃命,而他則昏迷不醒。我在他的牀頭守了整整兩天。他的灼傷並不嚴重,但受了強烈的腦震盪,似乎是一堵牆砸在了他的身上。第三天,他醒了,卻什麼也看不見了。  

“當時,醫生並不能判斷他是否是永久性失明。在他的強烈要求下,醫生冒險給他動了手術。可是,手術失敗了。我還記得那天拆紗布時的情景。當章玉眼睛上的紗布被一圈圈地拆開時,我緊張得簡直要透不過氣來,就連身邊的醫生,額頭上也滲出了汗。紗布被拆下來了,我們屏息看着他,而他,只是平靜地坐在那裏,平靜得讓人心悸。屋子裏靜極了,只聽見掛鐘發出的“滴答滴答”的聲音。我不記得這種寂靜持續了多久,對我來說似乎比一個世紀都要長。然後,他說話了,聲音竟沒有一絲顫抖,他問大夫:‘從此之後,我是不是永遠也看不見了?’我們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大夫想說一句善意的謊言,但他臉上的神情,實在讓大夫無法欺騙他,只好實言相告--他的眼睛再也不能復明了。他微微點了一下頭,平靜得讓人心痛。我忍不住哭出了聲,而他卻用那平靜得出奇的聲調對我說:‘高伯伯,咱們回病房吧。’  

“從那一天起,他就靜靜地躺在病房裏,很少說一句話。我怕他想不開,憋出病來,就經常逗他說話,他卻說:‘高伯伯,我很好,不會出事的。’那時,我沒敢告訴他父母雙亡的消息,怕他承受不了。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問我:‘高伯伯,我的爸爸媽媽,是不是都去世了?’我一陣辛酸,這孩子太精明,對他,簡直不能隱瞞任何事情。沒辦法,我只好告訴了他。他沒有哭,只是一整天都沒有說話。”  

高校長又一次停了下來。一支菸快要燃盡了,他望着菸蒂上那點火光和那纏繞着的一縷青煙出神。柳笛的睫毛垂下了,兩排細碎潔白的牙齒咬住了嘴脣,沒有說一句話。半晌,高校長拋掉了那個菸蒂,又燃起了一支菸,開始急速地吐着煙霧,用手撐着落地窗,他茫然地看着窗外的景物:  

“一個星期後,章玉開始主動下牀練習行走,同時開始練習自己的聽力。他拒絕用盲人杖,寧願一次又一次摔交。但是,他進步很快。他練習得很刻苦,可以看出,他是在積極地適應黑暗的日子,努力的‘活’下去。半年後,他出院了。在住院的半年裏,他沒有說過一句怨天尤人的話,甚至沒有一句抱怨和呻吟。  

“回到家裏--也就是那個小屋裏,他堅持歸還我墊付的所有醫藥費用,和父母的喪葬費用。他和他父親一樣,不肯平白受別人一點恩惠。他父母的保險和賠償金,幾乎都用來還債了。僅剩的一點,也剛夠一年的生活費用。生計的問題,嚴酷的擺到了他的面前。他不肯住到我的家裏,堅持自己獨立生活。在思考了整整一週後,他告訴我,他想當教師。  

“我一驚,這根本是不可能的!可是他態度很堅決。他說他在大學畢竟學到了一點東西,這些東西不能就這樣荒廢了。如果他今生不能用這些知識來做些什麼,就把它傳給下一代好了。他請我幫助他把所有高中的語文教材、教參和資料都用錄音帶錄下來,認真地聽和學,並讓我經常帶他去學校聽老師講課。可以看出,他是在努力鑽研,其精神是任何一個老師都無法比擬的。可是,一個盲人當教師,必定是一件很困難,甚至是不可思議的事,何況,誰又能給他做教師的機會呢?這真等於給我出了一個很大的難題。他對我說:‘高伯伯,我知道您很爲難。我生平很少求人。可是這次,我求您看在我父親的面上,幫助我!’他的語氣如此誠摯而悲哀,我能不幫助他嗎?如果不是我,他決不能落到這種‘求人’的地步!我對他,對他父母都有愧呀!於是,我使盡渾身解數,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可以讓他教課了,可是,僅僅是個代課教師。他倒很滿足,只要能教課就行。這樣,他試着教了你們這個班,沒想到,他居然教得那麼好。學校那麼多的語文老師,居然都超不過一個盲人。”  

一直默不作聲的柳笛忽然開口了:“高校長,您這話說錯了。這不是眼睛的問題,而是水平和能力的問題。其他老師肯定超不過章老師,因爲他們不具備章老師的水平與能力!”  

校長驚訝地看着柳笛,這個天真寧靜的小女孩,竟有這樣深刻而獨到的見解,難怪會成爲文科“狀元”。“柳笛,你說得對。高中語文要注重培養學生的能力,培養他們對語言文字的感覺,而不是填鴨式的傳授知識。章老師一開始就抓住了這一點。而有些老師教了十多年書,居然沒悟出這個道理。章老師的確是個‘天才’。”他長嘆了一口氣,說,“我不敢想象如果自己遭受了他這樣大的災難,會消沉墮落到什麼地步。章老師,是個太堅強太堅強的男子漢!”  

豈止是堅強?柳笛想起了章老師的那兩幅油畫,想起了那悲壯的落日,和枯木上的新芽,想起了章老師那番關於“黑暗”的描述,她突然領悟地擡起頭來,深沉而鄭重地說:“校長,章老師不僅僅是堅強,他一直在和黑暗抗爭着。他曾經對我說過,他打不敗黑暗。可是今天,聽了您的話,我才瞭解到,即使明知道自己要失敗,章老師依然在頑強地戰鬥着。儘管命運已定,他也要和命運交一交手。他寧可做一個轟轟烈烈的失敗者,也不願意做一個匍匐在命運腳下的,搖尾乞憐的懦夫!他是一個勇士,是一個英雄--一個悲劇式的英雄。”  

高校長簡直聽得呆住了,他轉過身子,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柳笛,好久,才吐出了一口氣,感慨地說:“柳笛,最瞭解章老師的人,應該是你呀!”  

小辦公室的門突然開了,蘇文教授走了出來。兩人立刻迎了上去。蘇老師的面容已恢復了平靜,但神情還有些委頓,眼角竟有殘餘的淚痕。他走到柳笛身邊,一語不發地掏出一張蓋好公章的空白通知書,在上面填上柳笛的名字。  

柳笛接過那期盼以久的通知書。奇怪,在經過望眼欲穿的等待之後,她卻沒有想象中的那樣激動和喜悅,反而有一絲傷感和悵惘。她瞥了一眼報到日期--9月1日。好快,離現在只有九天了。  

“柳笛,”蘇老師說,“我和章老師說好了,讓你送我一程。我--很想看看你在作文中描寫的那個車站。”  

柳笛點了點頭,兩個人告別了高校長,一起來到了那個不起眼的小車站。  

下午的太陽依然酷熱,但空氣中已經有了一絲微微的風。在微風的輕拂下,雲在輕緩地飄,樹葉在輕緩地搖晃,小草在輕緩地波動……是個安逸靜謐的午後。蘇老師的目光停駐在金絲柳上,停駐在丁香樹上,停駐在那個鐵皮站牌上,然後,他輕嘆着說:“直到現在,我才完全相信,你作文中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實的。哦,怎樣一份‘不可思議’的真實啊!”   

他的語氣中,竟帶有強烈的痛苦,似乎那種“真實”是他極不願意面對的。柳笛馬上敏感地找到了痛苦的根源,她悄悄地問:“蘇老師,章老師是您的學生,對嗎?”  

蘇老師沉重地點了點頭,他的目光裏盛滿了某種無奈的,沉痛的,鬱悶的悲哀:“是的,他是我的學生,而且是北大中文系最出色的學生。幾乎每個教授都認爲他前途無量,他的未來,應該是一條灑滿陽光的康莊大道。本來,他還差半年就要畢業了,系裏已經決定讓他免試就讀研究生了。可寒假之後,他竟音信全無。我們曾往蘇州去過電話,我還曾親自到蘇州尋找他的下落,可是都沒有線索。那時,我不知道他的家已經搬到了這裏,就是知道,大概也……咳,我做夢也沒有想到,他竟變成了這個樣子,我甚至沒有認出他……”  

他突然說不下去了,臉色白得像一張紙,那陣痙攣又掠過了他的面龐。柳笛趕緊扶住了他。她的鼻子也是酸酸的。在這一瞬間,她突然深深地體會到,蘇老師,曾經是那麼欣賞那麼喜愛過章老師。章老師一定是他最得意的弟子。  

蘇老師漸漸地穩定住了自己,他好不容易止住了那陣痙攣。然後,他的目光久久地停駐在柳笛的臉上。他看得那麼專注,那麼仔細,似乎把柳笛當成一個研究的對象。柳笛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紅着臉低下了頭。蘇老師又發出一聲緬邈的嘆息:“柳笛,你實在很美!”   

他的語氣中,竟有幾分惋惜和惆悵。柳笛不解地擡起頭來,這才發現,蘇老師的眼睛中充滿了關愛和憐惜。這種眼光深深地打動了柳笛,她明顯地感覺到,蘇老師對她有強烈的好感和發自內心的喜愛。可是,他究竟在惋惜和悵惘什麼呢?  

“柳笛,”蘇老師不落痕跡地轉移了話題,“你,喜歡章老師嗎?”  

“我崇拜他。”柳笛不假思索地說  

“哦!”蘇老師深吸了一口氣,“僅此而已嗎?”  

“我說不好了,”柳笛在努力地分析着,“他常常讓我震撼,不僅在知識上,更多是在思想和情感上。和他在一起,即使不說一句話,也能讓我感到自己的思想在深刻,精神在昇華,靈魂在淨化。可以說,他時時刻刻都在影響和感染着我。而且,有時我覺得自己的心和他貼得很近,甚至完全交融到了一起。我們之間常常有某種‘心有靈犀一點通’的默契。可是,章老師總是和別人保持相當的距離,對於我,他……有時也是這樣。”柳笛突然感到了一絲酸楚,她慢慢低下頭來“有時,我覺得我們之間的距離已經很近了,可又被他的一句話,一個手勢,甚至一個表情拉遠了。這種感覺,真……不好受。不過,”柳笛突然擡起了頭,滿眼都是光彩,“儘管如此,我還是很渴望和他在一起!真的,很渴望!”  

蘇老師聽得有些發怔了,他思索着什麼,似乎在用柳笛的話,印證着心中的一個想法。然後,他輕輕地嘆了口氣。從章老師的辦公室出來後,他的嘆息實在太多。突然,他一下子抓住了柳笛的手,那樣憂鬱那樣懇切地說:“柳笛,多陪陪章老師!你走後,他該多麼孤單,多麼寂寞啊!你陪伴他的日子,實在不多了。”  

他的語氣那樣酸楚而熱烈,那樣真摯而悲哀,柳笛被深深地感染了。她吸了口氣,眼睛裏有一層淡淡的水汽在瀰漫,心中也有一層濃濃的酸澀在瀰漫。然後,她哽咽着從喉嚨裏吐出了三個字:“我會的。”  

車來了。柳笛把蘇老師扶上了車。在汽車啓動前,蘇老師突然從視窗探出頭來,誠懇地對柳笛說:“柳笛,到了北大,一定要先來找我。我家就在鏡春園的竹吟居中。如果不來,我一定會生氣的。”  

這哪裏是一位老師在道別,簡直是長輩對晚輩,慈父對兒女的叮嚀和囑託。柳笛的眼睛溼潤了。她怔怔地望着汽車的身影在馬路的盡頭消失,不知怎的,耳邊又響起了蘇老師那憂傷而懇切的聲音:“多陪陪章老師……你陪伴他的日子,實在是不多了。”  

 

十二  

真的,日子不多了,從高考結束到被北大錄取,柳笛經過了四十多天漫長而艱苦的等待。而從接到錄取通知書到報道,卻只有區區九天了。  

這九天的時間,柳笛幾乎都用來準備自己的行裝了。她自幼獨立,平時自己的生活幾乎不用爸爸媽媽操心。可是,這是自己第一次離家遠行,做父母的總是不放心。媽媽幫着她拆洗被褥,添置衣物,她自己則反反覆覆地整理書籍、文具,把它們裝進皮箱,闔上又開啟,開啟又闔上,生怕遺漏了什麼必需的東西,恨不得把自己的小房間都裝到北大去。爸爸幫不上什麼忙,但叮嚀囑咐的話卻準備了一大堆,天天在柳笛耳邊訓導似的嘮叨個沒完,說着說着就差不多成了一篇論文了。這,大概也是學者們的特色吧。還有那些親朋好友們,此時也不知道又從哪兒鑽了出來,關懷備至的祝賀和囑託。柳笛雖然不喜歡,卻在禮節上也要應付。總之,這九天,是忙碌的,是緊張的,也是充實的。  

可是,儘管這樣忙碌,柳笛並沒忘了章老師。她的耳邊,經常回蕩着蘇老師臨行前那憂鬱而懇切的話語--多陪陪章老師。因此,無論多麼忙碌,每天下午,她都抽出時間來到學校去找章老師。然而,自從柳笛接到錄取通知書後,章老師就再也沒有來到學校。整整一週,他都沒有露面。  

於是,動身的前一天,柳笛來到了章老師的家裏。  

剛進小院,柳笛就發現,章老師家的門窗竟是敞開着的,而且,窗戶上並沒有掛上厚厚的窗簾,她一眼就可以看到屋子裏的情況。章老師正在洗衣服,雖然眼睛無法看見,但他洗得很仔細,很專注,也很熟練。柳笛驚訝地發現,今天章老師竟沒有穿黑白兩色調的服裝,而是穿了一件暗紅色的襯衫,和一件深藍色的牛仔褲。此時,他正站起來,抖開一件洗好的衣服。柳笛這才注意到,章老師的身材竟如此挺拔高大,兩條被牛仔褲裹住的長腿直而勻稱,頭髮濃黑茂密,臉龐輪廓分明,臉上也換上了一副茶褐色墨鏡,不仔細看,竟很難發現他是一位盲人。此時的他,一掃以前的陰沉、冷漠和嚴肅,顯得那麼年輕,那麼健壯,那麼“男性”。柳笛忍不住喊起來:“章老師,您原來這麼漂亮!”  

章老師愣了一下:“柳笛,是你?”他抖了抖衣服,又拿起了兩個夾子。“漂亮?謝謝你,我已經有五年沒有聽過這樣的讚美了。”他嘲弄地聳聳肩,把衣服拿到外面晾曬。  

五年沒聽過?那麼五年前,想必他經常聽到別人的讚美了。柳笛沉思着走進了房間。她拿出自己帶來的兩個淡綠色的窗紗,把它們掛在南北兩個窗戶上。這樣,屋子既能通風,又能進陽光,而且外面的人還看不見屋裏的情形,一舉三得。柳笛已經隱隱地感覺到,章老師和她一樣喜歡淡綠色,那淡綠色的牀單和箱簾,和淡綠色的檯燈、鬧鐘、茶具,都說明了這一點。她不清楚章老師爲什麼喜歡這種顏色,大概他和自己一樣,認爲淡綠色是生命的象徵吧。  

章老師走進了屋子,他已經倒掉了髒水,擦乾了雙手。“柳笛,你什麼時候動身?”他沉思着問。  

“明天,晚上七點半的火車。”  

章老師深吸了一口氣:“好快。”  

柳笛沒有接話。她找到了章老師的那把吉他--它已經被章老師安置到了北面的牆角上。然後,柳笛拿出了新買的六根琴絃。無論如何,那生了鏽的琴絃該更換了。可是,柳笛從沒有換過琴絃,她既不會拆,也不會安,更不知道用什麼工具。生了鏽的琴絃被她弄得彈棉花般的“錚錚”做響,不一會,她就出了滿頭大汗,可是連一根琴絃也沒有換好。  

章老師嘆了一口氣:“行了,我來吧。”他接過吉他,又從抽屜裏找出幾樣工具,就開始動起手來。他熟練地拆除掉那幾根舊弦,又很快地上好了六根新弦。柳笛驚訝地看着這一切。更換琴絃,在她這個明眼人手裏是那麼麻煩,而在章老師這個盲人手裏竟這麼輕鬆。看來,章老師真是在吉他上下了很大工夫。  

章老師換好了琴絃,試了音,調整了鬆緊,然後開始試着彈奏着一支曲子。剛開始,他彈得很生疏,畢竟五年沒有碰過吉他了。可不一會,他就理熟了手,越彈越熟練,越彈越起勁。他的手指從容不迫地從琴絃上掠過去,一串串美妙的音符從他的指端行雲流水般地瀉出來,如水擊石,如雨敲窗,如細碎的浪花撲打着岩石,如傾瀉的瀑布撞擊着山岩,琳琳然,琅琅然,說不出來的動聽。柳笛有些眩惑了,章老師彈吉他的技巧,可比班上“男人樂隊”的那些歌手們不知高出多少倍。柳笛不知不覺地被那出神入化的吉他聲吸引了,她聽着,出神地聽着。章老師也似乎沉醉在自己彈出的動人的音浪裏,他面部的線條柔和起來,一個近乎溫柔的表情浮上了他的嘴角,他似乎沉浸在一份回憶裏,一份屬於自己的情緒裏。漸漸地,和着那美妙的吉他聲,章老師竟低低地展開了喉嚨,用英語唱起了一支歌。柳笛細聽,他唱的竟是柳笛在新年聯歡中唱的那支英文歌曲《昨日重現》:  

“少年時我聽電臺廣播,  

等待着我喜愛的歌,  

我隨着它歌唱,  

這使我微笑……”  

柳笛更加眩惑了,沒想到章老師有這麼好的歌喉。他的聲音仍然低低沉沉的,但富予磁性,還有一種深沉的迴音。更可貴的是,他竟能唱出歌曲中的情感。柳笛託着下巴,愣愣地看着他,愣愣地聽着他繼續唱下去:  

“歡樂的日子並不長久,  

它早已無影無蹤,  

如今它又回來,  

像失去的老朋友一樣,  

我多喜愛的歌啊!  

 

每當回顧逝去的歲月,  

重溫美好的時光,  

再看今天確實傷心,  

--變化多大啊!  

 

這些歌我願再次歌唱,  

我記得所有的歌詞,  

古老的旋律仍激動着我的心,  

它溶入了我逝去的歲月……”  

真的,快樂的時光又回來了,隨着這吉他聲,隨着章老師低沉而又有磁性的歌聲回來了。章老師真的開始唱起歌,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他唱得竟都是外國歌曲,有時用英語唱,有時用法語唱,有時用西班牙語唱。他唱《雪絨花》,唱《老人河》,唱《億往事》,唱《故鄉的親人》,唱《夏日最後一朵玫瑰》,唱《星星索》,唱《鴿子》……他果然“記得所有的歌詞”,這些歌曲也的確溶入了他“逝去的歲月”,他蒼白的臉上泛起一陣潮紅,神色越來越溫柔,是的,失去的歡樂又回來了。  

柳笛靜靜地聽着,越聽越出神。章老師的腦海裏似乎有無窮無盡的歌曲,這些歌曲都是那樣優美動聽。憑着良好的英文功底,柳笛能聽懂大部分英文歌曲,而法語和西班牙語的歌曲,則是一竅不通了。但無論是聽懂的,還是聽不懂的,柳笛都被這些歌曲深深地吸引了。她沉醉在歌曲的意境中,沉醉在那深沉的情感裏,沉醉在小屋那久違了的溫馨和快樂中。在沉醉中,它聽着章老師正在唱一首不知名的歌曲:  

“爲了誕生我誕生,  

爲了死亡我死亡,  

爲了死亡我誕生,  

爲了誕生我死亡。”  

這是什麼歌曲?柳笛不大明白,只覺得歌詞很簡單,又很不簡單,似乎包孕着什麼哲學上的道理。沒來得及細細思量,章老師又換了一支歌:  

“在你的秀髮的陰影中我看見你的眼睛,  

彷彿旅行者在樹木的陰影中看見溪流清清;  

我說,‘哎!我的柔弱的心兒呻吟,要駐停,  

並在那甜蜜的寂靜中暢飲和沉入夢境。  

 

在你的眼睛的陰影中我看見你的心靈,  

彷彿淘金者在溪流的陰影中看見燦燦黃金;  

我說,‘哎!憑什麼技藝才能贏得這不朽的獎品?  

缺少它,必定使生命寒冷,天堂如夢般悽清。  

 

在你的心靈的陰影中我看見你的愛情,  

彷彿潛水者在海水的陰影中看見珍珠瑩瑩;  

我喃喃而語,並沒有高聲,還遠離着一程,--  

‘啊!真誠的姑娘,你能愛,但能愛我不能?’”  

這是根據英國詩人和畫家羅賽蒂的詩歌《三重影》而改編的歌曲。聽到最後一句,柳笛的心一動。章老師的聲調有些異樣,似乎帶着一股深沉的顫音。怎麼,他曾經失戀過?是因爲失明嗎?這個念頭剛閃過腦海,章老師馬上又換了一首輕鬆的美國歌曲《把它忘掉吧》:  

“把它忘掉吧,像忘掉一朵花,  

像忘掉歌唱過黃金的火苗,  

把它永遠永遠忘掉,時間是  

仁慈的朋友,會使我們變老。  

 

如果有人問起,就說已忘掉,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時光,  

像花,像火,像無聲的足跡  

被遺忘已久的冰雪埋掉。”  

真的,柳笛很快就忘掉了剛纔的疑慮,忘掉了煩惱,忘掉了離別,忘掉了章老師以前的陰森冷漠,忘掉了一切一切不愉快的事情。她只覺得這個小小的空間浮蕩着歡樂與融洽的氣息,只覺得音樂是美好的,歌聲是美好的,章老師是美好的,自己也是美好的。從沒享受過這樣的時光,從不知道也有這樣寧靜柔美的人生!柳笛幾乎是感動地領略着這種嶄新的感覺,捕捉着每一個溫馨的剎那。  

章老師又唱出了一首新歌:  

“我問星光燦爛的蒼天,  

我該給我的所愛什麼,  

蒼天回答我以沉默。  

以上蒼的沉默。  

 

我問陰暗深沉的大海,  

打魚人常在那裏出沒,  

大海回答我以沉默,  

以下界的沉默。  

 

哦,我可以給她哭,  

我也可以給她歌,  

可是我怎能一輩子  

只給她沉默。”  

歡樂融洽的氣息中,忽然滲進了一絲沉重。歌曲中那份“問天天不應,問地地不語”的蒼涼和無奈,被章老師以那樣低沉那樣憂鬱的歌喉唱出來,立刻感染了柳笛那敏銳的心靈。她覺得一份愴然和悽惻緊緊抓住了她,它們正緩緩驅走心中那份寧靜和柔美。她努力抗拒着這份“替代”,然後,他聽到章老師又唱起一支她熟悉的歌曲《All Kinds of Everything》(萬事萬物):  

“雪花和水仙花飄落,  

蝴蝶和蜜蜂飛舞,  

帆船、漁夫和海上的一切事物,  

許願井、婚禮的鐘聲,  

以及那早晨的清露,  

萬事萬物,萬事萬物,  

都讓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海鷗、飛機、天上的雲和霧,  

風聲的輕嘆,風聲的低呼,  

城市的霓虹,藍色的天空,  

萬事萬物,萬事萬物,  

都讓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夏天、冬天、春花和秋樹,  

星期一,星期二都爲你停駐,  

一支支舞曲,一句句低訴,  

陽光和假期,都爲你停駐,  

萬事萬物,萬事萬物,  

都讓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夏天、冬天、春花和秋樹,  

山河可變,海水可枯,  

日月可移,此情不變,  

萬事萬物,萬事萬物,  

都讓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章老師反覆地唱着那句被重複了好幾遍的歌詞:“萬事萬物,萬事萬物,都讓我想起你--不由自主。”柳笛聽着,聽着,心中那份愴然和悽惻在擴大,擴大,很快漲滿了整個心房。不知怎的,她覺得眼眶發熱,一些不爭氣的,潮溼的東西涌進了她的眼眶裏,模糊了她的視線。她聽出來了,章老師是在不知不覺地用歌曲表達着他的情感。萬事萬物,萬事萬物,都會讓他想起誰呢?是自己嗎?明天,她就要離開章老師,離開這個城市,奔向另一種生活,而章老師,卻要繼續孤獨而清苦地生活在這裏。萬事萬物,萬事萬物,又怎能不讓她想起章老師,想起一起度過的三年難忘的時光呢?九天來,不,三年來 ,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聽到了離別的腳步聲。離別,竟離她如此之近了!淚眼迷離中,她看了一眼章老師,他的臉上竟凝着一層淡淡的悲哀,那近乎溫柔的表情不知跑到哪裏去了。柳笛拼命忍着淚水,心中在祈禱着:“章老師,快換一支歌吧,我有些受不了了!”  

章老師真的換了一支歌,竟是那首膾炙人口的加拿大民歌《Red River Valley》(紅河谷)。優美、低沉而傷感的旋律從章老師的指尖上流淌出來,瀰漫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人們說你就要離開故鄉,  

我們將懷念你的微笑,  

你的眼睛比太陽更明亮,  

永遠照耀在我的心上。  

 

你可會想到你走後的村莊,  

多麼寂寞多麼淒涼,  

你帶走了我生命中快樂的陽光,  

留給我多少痛苦和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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