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人物的背影(正直、尊嚴、執着)

【作者／陳青遠】

2012年了。傳說中，這將是個神奇的年度。

這些年，我有個總結，越是吹得玄乎上了天的神祕大預言，結果越是不給力。因此我提前對今年所有期待表示淡定。

淡定之後，恍若入定，靈光乍現。

忽若天門洞開，於無聲處一聲驚雷，我的面前走來一個人！

不是你想的那位！不是佛光四射的佛陀，也不是威赫耀眼的政壇或娛樂明星。

他是一個小人物。

多麼小呢，用張愛玲的話說：“低到塵埃中了”。

真的是在無任何誘因的情況下驀然想起了他。

他是我少時一位要好的小姐妹的父親，已過世十年餘。那時，我們同住在一座小城市的政府機關家屬院裏。他和我父親一樣在這座城市的政府機關裏供職。雖然每天出入大院，他不過是衙門裏一個普通的小職員。

他在檔案科。大半輩子過去了，勉強混個副科。

在這個面積雖小經濟文化雖落後卻是周圍十餘個縣市的政治中心的城市首府裏，正科遍地走，處級隨處見。一到逢年過節就有下面縣裏的縣長局長爭先恐後載着滿車“土特產”來孝敬的達官貴人一大把的大院裏。他實在是個小人物，一無丁點權勢二無半條新聞，籍籍無名，微不足道。

其實，他也有一二可圈可點之處。他當年是這機關裏難得的幾乎是唯一的'一個正牌的六十年代末出自復旦大學的高材生。人們似乎把這早淡忘了，或者的確沒幾人知道--或者人們（尤其是同事和領導們）壓根兒就厭惡記得這一條！是的，名牌大學的老大學生又有何用呢？一個初中沒念完打生產隊幹部混上來的人也比他更懂得從政之道，也可以以領導的高度指導他如何寫好材料。

那些太正常態的學歷和能力加在一起也沒本事給力他的人生。

再就是他非常熱愛釣魚，據說技術很不錯。對於這一條是但記無妨的，因此人們偶然言及到他時，大致可以這樣提示對方，就是那個檔案室裏的會釣魚的老章呀。

多年前的我是他們家的常客。在我的記憶中，他們的家境是貧窮的。章叔也和他的家一樣寡言疏淡。在鄰居們已開始第二次裝修時，他們家連一次牆壁都沒粉刷過，房間裏是必要的、簡陋的早已被淘汰的傢俱，在我們都早已有了洗衣機、電冰箱、第若干個彩電後，他們家還僅有一臺14寸的黑白電視，連少年的我都能看出那無法遮掩的寒酸。至今我還記得他們家灰舊的牆壁和昏暗的電燈泡。

這樣的家境和盛着它的大院是不協調的，是會讓住在裏面的人，尤其是戶主處於一種抑鬱卑下的心理狀態中的。或者說，那些衣着光鮮華屋麗舍的人，不可避免地時時以自己的得意人生在照見他的失敗與卑弱。

他有一對兒女和一個體弱多病的妻子。妻子早早停職在家，她那不景氣的單位也照顧不了她多少。總之，日子很清苦。

他的女兒，我的小姐妹和我說過，爸爸經常對她和弟弟說，你們千萬別生病，我們家病不起！感謝上天，他的一對兒女健康長大，在這方面沒有給他出難題。

但是，最終章叔自己卻倒下了，死於癌症。英年早逝。

死而死已，不料他剛死後那一段時間，名氣卻陡然大了起來，許多人在談論他。那時，我在外地讀大學，回家時父親告訴我他去世的消息，還說了一件令我很吃驚的事情。一直大家都以爲他很喜歡釣魚，然而誰也沒料到他原是爲了貼補家用，釣魚去賣錢的！

天，他竟然這樣去“致富”！一個市委機關的幹部竟然以釣魚賣魚謀外快，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這件事是真實不虛的。

我後來從他女兒口中得到證實。她的聲音低低的，眼中沒有淚，但是聲音中有淚，我聽得出，忘不了。

她說父親釣了魚準備拿到飯店去賣，但究竟無法完全逾越知識分子和國家幹部雙重身份的清高和自尊，在提着魚要跨出門時，他的腳邁不動了。

他讓小兒子去，兒子也怕丟人，怎麼也不應承。

最後，懂事的女兒提着魚走進飯店。父親遠遠地等在門外。

我想象不出他當時的樣子和心情，或許他想到了年輕時的抱負--我從他女兒口中瞭解到他也曾經是個青年才俊，曾經朋友遍天下。只是後來的後來，歲月把所有的驕傲都帶走了，而現實把人生又表露得太冷漠了。

他死後，機關裏的人開始重新審定他。人們評說他的不得志和落魄，開始爲他鳴不平。幾乎所有人都參與私下議論，說一個堂堂的名牌大學的畢業生，被棄置在機關一個庸庸碌碌的小崗位上一輩子，從來沒有伯樂去賞識他，更沒有愛才的領導想到過提拔他給他一個機會，云云。

人們肯定他其實是有才能做一些事情的…….

我終於有點明白何謂生死兩重天了。

我終於明白在這個世界裏一個循規蹈矩的人何時纔可以翻身了。就是當把所有的褒獎都給你，你也再不可能翻身的時候！

說起來，他對於我來說，實在是個外人，我不明白爲什麼他會留在我的記憶中，會讓我多年後還能想起。尤其在今年這麼神馬的年度裏，他宛如一片不肯逝去的浮雲突然又出現了。

這樣的一個小人物，潦倒一生，似乎是不值得唏噓不已的，也沒什麼可評說的。然而，在這個到處炫耀着神馬光芒赫赫偉業的大時代裏，當我置身於現實，一邊審視現實也讓現實審定我時，某一天我的意識把他推了出來，讓我給他尋找一個人生的平衡點，讓我在起初的堂堂高材生和中間的卑微人生，再到後來的釣魚謀生以及最後的不得“善”終的過程裏，找到一個關乎公平人生的平衡點。

我去找了，卻找不到那個平衡點。

他的不爲人知的熱烈的理想和向上衝的一次次失敗的努力，都已永遠隨他而去！

也許，我也會這樣，你也會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