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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到的爲什麼比看到的更動人--讀李清照《如夢令》

孫紹 振

猜到的爲什麼比看到的更動人--讀李清照《如夢令》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

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這首詞以雨爲緣起,但是寫的是雨後的情和景,激發起特別的心境。

第一句就顯示出,雨疏風驟,是昨天夜裏的,是回憶中的雨。回憶中的雨比之眼前的雨要更有那趣一些。眼前的只是外部的景觀而已,回憶的則有內心追思的觸動。爲什麼當時下雨的時候沒有感覺,要在早上才努力回憶?是“濃睡”,不清醒。這個“濃”字用得挺好。“濃”字一般不用在睡上。“濃睡”就是沉睡,就是酣睡。但是把它改成“沉睡不消殘酒”或“酣睡不消殘酒”,都沒有濃睡的韶味。“濃”字本來是形容液體的,這裏用來形容睡得沉,不但很新穎,而且聯想意義很貼切。“濃”和“酒”聯繫在一起,“濃睡”和“殘酒”,在文字上是反襯,但在意義上卻是因果。雖然如此,畢竟只是睡(而不是死),在醉意夢朧之中,還有殘存的意識(記憶)。昨日的雨雖然稀疏(周汝昌先生以爲“雨疏”之“疏”是疏放、疏狂之疏,可備一說),但是風很猛啊。當時意識不清醒,來不及想的事,現在猛然躍上心頭,想起記憶深處的心事,而且還不是一般的關切,而是非常急迫,等不及自己去觀察,讓丫環先看一下海棠花怎麼樣了。丫環的回答是:依舊。這裏有一個字不能忽略:“卻”,暗示與自己原來的預想相反。問題是,人家親眼看的,還有錯嗎?但是詩人偏偏不以爲然, “知否”,用疑問來肯定,比用肯定更加肯定,而且還用了兩個“知否”。“應是綠肥紅瘦”,不是沒有變化,而是變化很大:葉子更“肥”了,而花卻凋零了。這說明,詩人很堅定、很固執,不相信你親眼看到的,只相信我自己想象的。因爲在她的感覺中,雖然“綠肥”,生理強壯,可是作爲美感象徵的花,女性的青春,卻在無形中消失了。因爲對自己青春的'消失很敏感,所以才這麼固執。這裏還還潛藏着一個對比,本來不是說“濃睡不消殘酒”嗎?殘酒還沒有完全消退,那就是頭腦還不太清醒,而對於花的凋零,卻是如此堅執。這不是不講道理嗎?但是,正是因爲不講道理,纔是情感強烈的。中國古典詩評家吳喬說抒情詩“無理而妙”,妙處就在這裏。

這個“瘦”字,李清照是很偏愛的,她不止一次用來形容花:“人比黃花瘦”,說得很明白,是人瘦,不是花瘦。這個“瘦”,不但是軀體的,而且是內心深處的。但是,抒情的無理,不是蠻不講理,蠻不講理就不妙了。從日常理性的角度來說,可能是無理,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恰恰是有情的表現。從什麼地方看出來?雖然雨水使葉子更肥碩了,但是風雨又使花朵更快凋落了。詩人的敏感不完全是對花的凋零,而且是對自己和花朵一樣的青春的消失。這種敏感就是情感的根源。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敏感決定了她對花朵凋零的固執。這種固執就是理由。無理不一定就是妙的,要妙,就得有可以激起讀者想象的緣由。這種精神消瘦的內在體驗,別人是感覺不到的,因而詩人才更有理由焦慮。吳喬並不絕對主張詩“無理”就一定妙,關鍵在“於理多一曲折耳”。從另一個層次上講,情感還是有自己的邏輯的。無理之理,是爲情理。

對於李清照的這首詞,當年和後世的評論家給予了很高的評價。特別是對“綠肥紅瘦”,更是讚賞不已。陳鬱《藏一話腴》:“李易安工造語,故《如夢令》‘綠肥紅瘦’之句,天下稱之。”蔣一葵《堯山堂外紀》卷五十回:“李易安又有《如夢令》雲:‘……綠肥紅瘦’,當時文士莫不擊節稱賞。”但是也有人提出異議,陳遷焯在《白雨齋詞話》卷六中認爲,它不過是和“寵柳嬌花”一樣的“精絕語”,“造句雖工,然非大雅”。這種看法當然是有點偏頗,因爲詩歌畢竟是語言的藝術,“綠肥”代替綠葉之肥碩,雖然非罕見,但以“紅”代花而以“瘦”作謂語,卻有奇意。陳遷焯在衆多詞評家中,還是很有藝術眼光的,他在中一部著作《去韶集》卷十中說,他反對一味稱讚“綠肥紅瘦”的原因,不過是以爲這太“皮相”,這首詞最傑出的地方是“只數語,層次曲折有味”。這個說法和吳喬“於理多一曲折耳”異曲同工。“綠肥紅瘦”非爲寫景,實乃深情之高潮。在此之前,已有層層鋪墊:第一,是醒來猶記醉中忽略的潛在意識;其二,置丫環目睹於不顧,以猜想否定目睹;其三,所言並非直接表白,而以一“瘦”字形容花,透露女性年華消逝之深深隱隱憂;其四,層次推進之際,中多省略,意象大幅度跳躍,斷裂空白甚多(如:不提問卷簾人何語),此等結構召喚讀者在想象中,毫無難度地將意脈貫通。在有理與無理之間,如此曲折有致,故能稱“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