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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在了年代散文

每個時代都有不成文的規矩,奴隸生來就是伺候奴隸主的;皇帝生來就是享福的;家中添了男丁那可是恨不得昭告天下香火旺盛。沒有爲什麼,沉澱下來的規矩若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般,認命是最大的自我安慰。

錯在了年代散文

我1985年出生,雖然沒有長在裹腳的歲月裏,但自打我記事起就知道裹腳這回事。

關於裹腳的起源說法不一,但方法大同小異:即把女子的雙腳用布帛纏裹起來,使其變成爲又小又尖的“三寸金蓮”。“三寸金蓮”也一度成爲中國古代女子審美的一個重要條件。腳的形狀、大小成了評判女子美與醜的重要標準,作爲一個女人,是否纏足,纏得如何,將會直接影響到她個人的終身大事。而一千多年以來中國的千千萬萬的女性從小就要經受這樣的痛楚,不情願的忍受這種從心理和身體上的摧殘。爲此我還專門跑去了村裏幾個裹腳的老奶奶那,懇求她們脫下鞋子,讓我看看她們的三寸金蓮。

小腳從正面看,像火傷之後,脫去陳皮爛肉,露出變形、變顏的一個肉疙瘩。只有一個翹起的趾頭,依稀可辨上面的指甲,其它,一概呈現出可憎的模糊輪廓。

“太殘忍了!”是我看完每一雙三寸金蓮後的恐懼。

【一】有關奶奶的記憶

我五歲那年,奶奶因白血病去世。關於奶奶的記憶很模糊,除了整天看見她躺在牀上,腦子裏就殘存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是我的父親去外地做生意,九十年代初,出門淘金的人還是少數,那時候的人們太保守了,或者說對外面的世界還是恐懼的。父親每次出門少則半月,多則數月,帶走奶奶的牽掛,和她日日夜夜坐在家門口望眼欲穿的期盼。依稀記得有一次父親出門沒幾天,奶奶用自家母雞下的蛋做了雞蛋滷手擀麪盛在碗裏帶着我們兄妹四人去村裏香火旺盛的關二爺廟裏磕頭,奶奶嘴裏不斷的念着保父親平安的祈禱,然後恭恭敬敬地把一碗雞蛋滷手擀麪放在關二爺像面前,回來的時候奶奶的手是空的。我扯着奶奶的衣角提醒她那碗麪忘在廟裏了,奶奶說放在關二爺面前是爲了讓他慢慢地吃,表示咱們的誠心。要知道家裏喂的五隻雞,只有兩隻是會下蛋的母雞,一天還下不了兩個蛋,平時我那身體虛弱的奶奶都不捨得吃,這次去拜關二爺,奶奶用掉了三個雞蛋。寧可自己不吃不喝,也要保他的兒子平安歸家。可我大姑姑嫁出去好幾年也沒見我奶奶如此想過她呢。

第二件事是跟大哥搶肉吃。肉啊,在我小時候那個物質匱乏的村子能吃上一口肉,絕對可以在街坊鄰居門前顯擺好幾天呢。按理說,物以稀爲貴,我們兄妹四人中,我上面兩個哥哥,下面一個弟弟,唯獨我一個女孩,我纔是寵兒,有一口肉理所當然該讓我吃纔對嘛。可偏偏我生不逢時,在九十年代初,根深蒂固的重男輕女還是很嚴重的。父親從外地回來,帶回一塊豬肉,說是一口豬肉也不爲過。母親蒸好後放在盤子裏端到飯桌上,我和大哥幾乎同時用筷子夾住那塊肉,互不相讓。奶奶一筷子敲落我的`筷子,大哥得逞了。我嚎啕大哭,奶奶不但沒哄我,反倒甩給我一句:沒給你裹腳,你就知足吧。我看着爺爺,他也不說話,似乎是默認了奶奶的做法。我清楚的記得,奶奶的葬禮上,大哥一直抱着奶奶的遺像從家裏到墳頭上,墳頭上最後的一鐵釺土也是大哥添上的。

隨着時間的流失,在一天天慢慢長大後,我漸漸地明白好多事情。大哥是奶奶的長子嫡孫,倘若他生在皇宮,皇位都是他的,整個天下都是他的,更何況是一塊肉。錯的,並不是奶奶,而是那個年代。

【二】幸好,我那不識字的爺爺很尊重文化

爺爺從小沒讀過書,大字不識一個。一九二九年出生的他在戰火中長大,能吃上一頓飯就已經很知足了,哪還有力氣管之乎者也怎麼寫,但他很尊重文化。

一九九一年,我六歲。到了讀學前班的年齡,和我年紀纔不多的女孩還都穿着大人的鞋子滿大街跑呢。看天吃飯的黃土地上收成並不高,全家人靠幾畝田地過日子就已經捉襟見肘了,就算有閒錢也是隻供男丁讀書。我的兩個哥哥到了讀書的年齡都被爺爺送到了村裏的小學,我其實沒指望讀書這檔子事的。學校的女生很少,一個班幾乎幾十個男生,而女生只有屈指可數的幾個而已。三千多人口的村子,不上學的小孩很多的,書對我並沒有很大的吸引力,那塊沒吃到嘴裏的肉我仍然耿耿於懷,反正我也去不了。爺爺當家作主,凡事大旗一揮,我父母惟命是從。

“我生在一個小山村,家裏還有要吃野菜的雞……”在我還分不清麥苗和韭菜的時候,我就認得麻絲菜了。它是一種野菜,也是李時珍《本草綱目》裏的馬齒厥。生長力很旺盛的,田地裏小河邊隨處可見。它的中藥藥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家的雞每天都吃這種草,個個吃的肚子圓圓的,我甚至羨慕雞一日三餐都少不了。其實這樣說也挺體面的,本來是我跟着兩個哥哥每天提着籃子去村邊挖麻絲菜,可自從他們上學後,餵雞這件事就成了我一個人的事。我瘦小的身子提着滿籃子麻絲菜,故意不甩掉鞋子上都是泥巴,大氣喘小氣地跑到爺爺面前訴苦,爺爺看都沒看我一眼,卻語重心長地說了句:“花那麼多錢讓他們讀書,可不能喂只雞耽誤他們讀書啊!”

意外的是哥哥們開學前的某天,母親坐在門口石墩上縫製一個紅色的小花書包。我好奇地走到她身邊,心裏想:哪個哥哥變態呢?喜歡上紅色碎花這麼娘炮的風格了。

在院子裏吃晚飯時,爺爺問我母親:“書包做好了沒?衣服有沒有洗乾淨?”我母親點了點頭。

“弦月,你明天跟着哥哥上學去。”

我沒聽錯吧,耳朵是不是很久沒清理,一陣風颳過來,害得我聽錯了啊?爺爺看着我,叫着我的名字,說讓我明天上學去。

“那以後咱家的雞吃啥啊?麻絲菜以後誰去弄啊?”說這句話時我一口稀飯還沒下嚥。

“你好好讀書吧,以後我每天去弄麻絲菜。”爺爺輕描淡寫地說完,低頭喝碗裏的稀飯。

我興奮得差點徹夜難眠!

【三】我考上了初中,我那不識字的爺爺傲嬌了整個村子

自上學那天起,我讀書就很努力,成績也一直在班裏名列前茅。坦白講那時候並沒有長大建設祖國,坐一次飛機,看一次火箭之類的遠大理想,但很理解爺爺每天提着籃子去地裏小河邊挖麻絲菜,好多次都是帶着滿鞋子泥巴回來。父親一年有半年不在家,母親大門不出小門不邁,整天有做不完的活。或者更實際地說,期中期末考試誰考的好就有煮雞蛋吃這個獎勵更吸引我。

九十年代末,隨着社會的不斷髮展,人們的生活水平也有了很大的提高。奔小康已不在少數家庭,更主要的是思想上的解放,真正意義上的提高,大多數家庭已不再那麼重男輕女了。

不管男孩女孩,只要是孩子到了讀書的年齡,有能力的供孩子讀書,沒能力的勒緊褲腰帶也要供孩子讀書。單從這件事上說,我的爺爺還是有先見之明的。

男孩和男孩玩,女孩和女孩玩,這是規矩。我從小的玩伴到了我小學六年級,有的才從學前班讀起,她們中有的甚至自己的弟弟都上四年紀了。

來之不易的讀書機會讓我更懂得珍惜。從小學一年級有了考試排名次後,我的成績在全班三十七名學生中一直穩坐前五名,很順利地考到了步行半小時到鎮上的初中。記得開學那天,爺爺非要親自送我去學校。其他同學都是三五成羣的去學校,我讓爺爺送,很沒面子的。大哥考上初中時,爺爺就非要送,大哥執意和同學一起去,爺爺也就沒再說什麼。到我這兒,卻怎麼也說不通,後來透過我母親才知道,因爲那年我的成績是村裏第一名,在鎮上是第二名。爺爺那段時間在村裏逢人便說起我的成績,恨不得在村中心的老梧桐樹上貼皇榜佈告全天下。

【四】鄉巴佬雞蛋的味道

小時候家裏有什麼好吃的,爺爺總是留給他的孫子們。如果大孫子不在,就給二孫子,如果二孫子不在,就給三孫子,反正輪不到我就對了。因爲我是女孩,長大後總是要嫁出去的,就像我母親嫁給我父親那樣,進了門就不能再說是誰家的閨女了,而要說成誰家的媳婦那樣。甚至奶奶在世時,那塊沒吃到嘴裏的肉都是我童年的陰影。

在後來,我讀初三時,明顯感覺爺爺已不再那麼偏心了。還時不時地說:“正在用功學習的時候,多吃點。”之類的話。

上學的第一天,懷着對爺爺的感激不盡走進教師,坐在班裏成爲一名小學生。那時候我也知道其實小學畢業就該幹嘛幹嘛。再後來,漸漸地我的思想也隨着知識的增多慢慢改變,從唐詩宋詞到魯迅的三味書屋裏,我越來越喜歡文學帶給我的快樂,那不是枯燥無味的埋頭苦讀,書裏更孕育着五彩斑斕的世界。

做自己喜歡的事,就已經成功了一半。經過十年寒窗我終於如願考上了縣重點高中,兩個哥哥都中考落榜,畢業後開始打零工。我是家裏第一個高中生,也是我家族的第一個高中生。這等榮耀一度又成爲爺爺很傲嬌的話題。

由於高中離家遠,我住宿在學校,每個週末回家一次。臨走時,爺爺總是惦記着錢拿夠了沒有,在學校有沒有吃飽,說出塞給我一把零錢,其實他身上的棉襖已經褪色得看不出原來的樣子。

有一次回家,我正準備回學校。爺爺從屋裏走出來偷偷地跟我擺手示意我進屋。這等好事以前都是哥哥的待遇,我受寵若驚一時沒反應過來,爺爺連連擺手,我才進去。爺爺翻櫃子掏出一個很精緻的盒子,拆開後,我看到十個鄉巴佬雞蛋。是親戚來看爺爺時帶來的,那絕對是豪禮啊!爺爺一直沒捨得吃,數着日子等我回來才拆開的。他把盒子塞到我書包裏,我掏出來,從盒子裏拿了兩個,把剩下的連盒子遞給爺爺,他又推給我,我拗不過他又拿了三個鄉巴佬雞蛋才離開。

我的夢想是將來當作家,或者和文字打交道的也行。高三,這個恨不得把一分鐘劈開當兩分鐘用的年級,我整日埋在書裏,不停地揮動着手中的筆,生怕高考那天還來不及複習。

人生最怕冷不丁的在背後捱上一槍。高三下學期,離高考越來越近,心情也越來越緊張。突然接到爺爺腦淤血病逝的噩耗,心情被四分五裂的疼痛着。我迅速地跑到老師辦公室,向班主任請假五天,班主任知道我爺爺的離世後,準了我兩天假。

我在爺爺的靈前守了兩天一夜,入土的時候,我看見棺材被黃土一點一點的掩埋,我將再也見不到那個以我爲傲嬌的爺爺了。

幾個月後,我拿着大學錄取書跪在爺爺的墳前,跟他嘮家常。

好多年後,想起那塊沒吃到嘴裏的肉,我已經不怪奶奶的偏心了,想起爺爺讓我挖麻絲菜的事,我也已經不怪爺爺的偏心了。

還好,我沒生活在裹腳的年代,如果是,我也不會怪你們把我裹成三寸金蓮。

錯就錯在了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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